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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文

破碎的良心 (Fiction)

已有 7100 次阅读 2007-9-7 14:42 |个人分类:杂文

 郁闷的日子,触摸到人世间破碎的良心,于1999年。
 
 
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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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秋天,已西斜的阳光带着金黄色罩住了这座城市,伸向远方的医院门前这条林荫道,依伴着稀疏的行人被浴沐在这美丽的晚霞里,在周末显得尤为宁静。
     一阵很不和谐发紧的鸣声,由远而近,打破了这美丽的宁静,引来路人眼睛里的惊恐。随着这催命的鸣声,一辆乳白色救护车风驰般拐进了医院大门。车顺着院内的一条鹅卵路,径直向新落成的医院大楼驶去,嘎然刹住在门厅前。从后车门跳下穿白大褂的医生,动作利索,双手紧握住担架柄,车里另有人使劲把担架朝外推。担架上躺着一位深沉的病人,灰白的脸上已冷无生气。急闻车声,从大楼里又跑出几位医生和护士,大家手忙脚乱,把病人从车上抬下来,躬拥着朝急诊室疾奔而去。
     这已是严局长今年第三次犯心脏病了。前两次他都奇迹般地从死神手里逃了出去,这次还想再逃一劫,可就要难多了。
 
     这是间专为严局长准备的病房,隐落在医院大楼二层的东面。雅静的房间,配上淡绿色的窗帘,即使在白天也将那两扇朝南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生怕阳光漏进来会惊揉了病人。房间四壁贴有花纹精致的墙布,也是淡绿色,和窗帘的颜色相配,再镶上时髦的壁灯。看不见的顶灯隔着半透明的天花板把柔和的光撒向房间。房内的光线已被调得很暗,衬托着底面的亚黄色地毯。一张多功能钢丝床放在离窗不远的地方。床的主人只要轻轻扭动枕边的一个小开关,就能开启马达把床头摇起成一个角度,让他的头和背被调节到舒适的位置。病人的头向东紧挨着墙。在床靠窗的一侧立着一个木架,几瓶已配好药水的大玻璃瓶被倒挂在架上。连着瓶口一根纤细透明的塑料管很自然垂下通向病人的被窝里。床另一侧的桌上放着一台心电图仪,从它暗绿色的屏幕上可清楚看到病人心跳动的波形。两只有明显红蓝标记的小按钮开关,落在病人一抬手就可触到的床头上方,是专让病家喊医生和紧急时报警用的。横在病床和进出房门之间的是一张雅致的现代派屏风,摆在离床稍远的地方。屏风档住了外人朝门里张望的视线,也更为病室的主人添上了一份神秘兮兮的色彩。
     床边的靠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守候着床上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已有好几天了。
     老人已渡过了他发病后最困难的时刻。那天晚上在急诊室里又是灌氧气,又是打针、量血压和做心电图,反来复去,被医生和护士们摆弄和折腾了有大半个通宵,直到快天亮时,他那颗微弱和跳不稳的心才在百般抢救下稍稍回复了点正常,还来不及松口气和擦把汗的医生们又在忙着考虑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上午,他被移到了现在的这间病房。接下来的几天里,医院里几乎所有的头头脑脑和大医生们都在围着这颗心转,用最先进的仪器和手段来监护和治疗这颗虚弱的心。他已沉沉地昏睡了几天,中间象是醒来过几回,微微张开的眼以呆滞的目光望着天花板,合上后又昏昏地睡去。
     妇人是他的老伴,依旧满头乌发,细腻的皮肤一点不见老,只是这两天担惊受怕,加上睡眠少,眼圈有点青,眼角里也爬出了血丝。
     妇人就这么坐着,眼睛死死盯着那荧光屏,又不时偏过脸去看一眼连着细塑料管的一节玻璃管。看到药液滴得顺,她的目光又转回到屏幕上来。她的心随着屏上的波纹也在紧张地跳动。
     医生临走时告诉她,荧光屏上现在的波形是正常的,当出现抖动发生异常时,马上揿床头那蓝色的按钮叫医生来,不到万分危急时,比如波形滑成了一条直线时,不要轻易去触动那红色的按钮。
     她牢牢记住了医生的话。有几次不知是眼睛看累花了,还是仪器不稳,她老觉得荧光屏上的波纹象是在抖动,望着那有规则跳跃前进的波形,又觉得有点走样,而她也实在是把握不住这正常和不正常波形之间的分寸和界限。有几次她真放心不下,想揿下按钮叫医生来,又看着波形觉得还挺好的,手触到按钮上又缩了回来。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老头子唉老头子,你自己的心有病,也害得我的心里不安稳。”
 
     回想起严局长发病那天的情景,妇人也真有点后怕。遇上周末,老人和老伴孤守在家,哪里也不想去。儿子和媳妇都远在美国,望着这空荡荡的大房子,看到别人家孩子在大院里玩,老人的心里顿生出一丝寂寞的忧感来。
     吃过中饭,老人都有午睡的习惯。这天严局长的午觉睡得特别长。他做了许多梦,梦见了在洛杉矶的儿子和孙子,又稀奇古怪梦见有人来追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待醒来时太阳已快下山了。
     他刚从床上坐起,蓦地觉的心区很不舒服,一阵阵隐痛从胸口弥漫性一直放射到背部和肩膀。前两次发病的经历犹是在告诉他,老毛病又要发了。他沉沉的身体重又横倒在床上,一边喊起老伴来。
     听到老人异样的喊声,正在隔壁房里看电视的老伴急急奔过来,只见他已脸色灰白,满头虚汗。
     他用手指指心口,又指指床边柜,对着老伴已俯下来的脸低声说:“我心里很难过,快去拿药来。”
     在老伴的扶托下,他吞下了自备的镇心片,息了几秒又咽下麝香保心丸。按以往的经验,这两种心药服下,不出几分钟,心痛的症状即可缓解。
     老伴注视着老人的脸色,边核算着时间,仍不见他有好转的迹象。他额角上渗出的汗水越来越多,呼吸变得急促,心区疼痛的程度在一阵阵加剧。老伴慌了手脚,又是为老人擦汗,又把耳朵凑上去贴紧在他的心口,听他的心跳,真害怕出意外。隔着厚厚的肉在胸膛里跳动的这颗老心已是十分衰弱。
     老伴已显得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像前两次一样,她想到唯一能救严局长命的就是缪秘书。她的手已禁不住有点打抖,拨通了缪家的电话,请他想办法快弄辆救命车来。
     缪秘书是老局长的秘书又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很会办事。十分钟后,还没等他赶到严家,医院来的救护车已把老人接走了。
    “小缪,你看看,老严的心病又犯了,这可怎么好呢!”妇人面对着匆匆赶来的缪秘书,眼眶里的泪水在打滚。
    “伯母,甭着急,严局长会好起来的。”已经四十岁出头还被人称为小缪的秘书很懂妇人的心思。他一边安慰着妇人,一边帮她收拾起家里的东西,把日用品等杂物塞进一个旅行包里,然后叫了辆车,和妇人一起往医院赶。
     这以后的过程就是无止境的抢救和小心翼翼的监护治理,最后总算稳住了病人的心。望着床上脸色木然的老人,妇人的心是愁紧了,真不知这颗现在老惹麻烦的心要到哪天才能完全摆脱困境,恢复健康。
     已是下午时分。隔着屏风传来轻轻的推门声像是有人进来了,打断了妇人的思路。
 
     来人是缪秘书,高高的个头,红朴朴的脸,刚理完发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上身穿一件淡灰色茄克衫,下身配一条浅咖啡色西裤,看去很有精神。他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四季花,轻声蹑脚走近来叫了声“伯母”,又找来玻璃瓶,灌上水,把花插上,摆在窗前的小桌子上。
     缪秘书挪过身来和妇人一起仔细看着荧屏上心电图的波形,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又转身去看老局长的脸。老人的脸有点虚肿,眼睑下月牙型的脂袋鼓浮着,酱褐色的老年斑点缀在他两额和眼角边蛛网似的皱皮肤上,鼻毛外露,如稻楂般的胡子扎在他干涩的厚嘴唇周围。这张枯燥而苍灰的脸,疲倦地陷在枕头里,斑白的头发散乱在外边,已全无昔日当局长时那呼风唤雨喜气飞扬的神采。
     看着静躺在病床上自己过去的老上级和老领导这张和乡下糟老头已别无两样的脸,缪秘书心里禁不住对着他犯嘀咕:“真何苦呢,既然已告老退下来,不在家养身体,还硬撑着每天去上班。劳碌了一辈子,可落得这付模样!”想到这里,对老人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已睡了三天三夜了,我真怕他会这样睡死过去”,妇人无不担忧地说。
     从妇人嘴里不经意吐出来低得几乎听不清音的“死”字在缪秘书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振荡。
    “不会的,伯母,您想到哪里去了。严局长会醒来的,昨天半夜里我还看到他睁开眼来,后又闭上了。他在还力,会醒过来的。”缪秘书用心宽慰着妇人,给她鼓气。
     他的脸与妇人靠得这么近,鼻息里闻到了从她身上飘来的令人舒服的馨淡的茉莉花香水味。五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要比她的年龄小很多,依然体态轻盈,打扮入时而有分寸。她烫着头发,一件秀花水青色套衫配上一条海黄色绸裙,衬托出女人虽经岁月磨砺仍不肯褪去的美貌。在幽柔的灯光下,她与床上的老人构成了这屋内有着鲜明反差的一幅画。
    “医生说老严这次是严重的心肌梗塞,要不是先吃了那几粒保心丸,怕早没救了。也多亏了你,叫的车子来得快。嗨,人人都说这是道鬼门关,也都盼着他能逃过这关口,能活下来。”
    “伯母放心,严局长的命强着哩,他枪林弹雨都挺过来了,还怕熬不过这小小的病。”缪秘书的口气里是充满了血气方刚的信心。
     老严是城里资格最老的一位局长,从部队转业来到这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与这座城市同甘苦,共患难,看着它发育和长大。过去许多的老部下和年轻人,经他苦心培养,一手提拔,现在大都已成为城里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头,有的还当上了市长或升到更高的位置。他老严年岁到了,已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可仍闲不住,依旧天天去上班。他是城里有名的影子局长,局里和市里的文件资料仍像从前一样由缪秘书传给他批阅。遇到重要的事情,市长们还会亲自来拜访,聆听他常常是举足轻重的意见。就拿眼前这位缪秘书来说呗,也佛如亲生儿子般跟了他有二十来年,磕磕碰碰,已当上了主任,只是再要升上去还嫌嫩了点。
    “要不要打电话让小严他们回来住几天?”
    “他们还在等那该死的绿卡! 养了儿子,离得这么远,想靠也靠不到。你看老严这身体,这身病,他们回不来,我们也去不成。小缪哪,还真是你好,靠得住,这两天也多亏有你这么辛苦夜夜相陪照顾老严,” 说着说着,女人的眼圈红了起来。
    “伯母,您也够操劳辛苦的,要不您先回去息着,明天再来,这里我会当心看着的。”
     妇人确是感到累了。她和缪秘书已约好,两人各陪白天和晚上,但她还是坐在床边陪着老人,直到太阳落山后很久,等天全黑了下来才起身告辞离去。
 
     与病魔顽强搏斗的严局长完全苏醒过来已是他住院后的第五天上午,医院里上上下下都在奔走相告老人醒来的消息,仿佛觉得比吃了蜜还要甜。局里和市里也不断有人来电话关心和询问老局长的病情。大家都松了口气,否则,踏不出这鬼门关的老人将会给医院和这座城市带来另一番凄楚的气氛和景象,已有人在私底下打听送花圈给老局长的行情,现在这一切的顾虑都随老人的醒来而烟消云散。
     严局长安静地躺在床上。当刚被知觉唤醒时,投在他视网膜上的仅是模糊的一片。从眼睛睁开那一刻起,他首先急于想知道和想看清楚的是自己身处这四周陌生的环境。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他看清楚了眼前熟悉的身形和面孔,这是他的老伴。他记起了那天她伏在他胸口时最后的感觉,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人到天国去旅行大概也是这么去的,有的去了便被永远羁留在那里,再也没有回来,而他命大,像前两次一样,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又看清楚了顶上的天花板,四壁的灯,大窗帘和窗桌上的花。当他把视线移到了左侧倒挂着的大药水瓶,再把视线顺着瓶口的细塑料管往下移时,他下意识握了握拳头,可感知左手背上针戳的痛处。他彻底清醒过来,明白这是在医院里。他记不清自己一生中有多少次与医生打过交道,但躺着进医院里的次数却是极少的。他想起从前打哪儿听来的话,医院是病人的家。可他心里明白,这里是一头连着生命,另一头通着太平间,这在自己的亲朋好友身上已发生过许多次了。他想到自己的年龄,想到同样的过程或许也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又想到这或许会是老伴最后一次在医院里陪自己,眼里不由得透出一丝看不见的悲伤来。
     他朝老伴微微点了点头。
     一直在注视着他脸的老伴挨过身去,低声说:
    “你终于醒过来了,真把人都急死了。”
     看到老人想动的样子,她赶忙攥紧了他被子:
    “不要动,你身上搭满了电线,”又用手指了指他床边的仪器,“只要有一根线脱了,你的心就……,”担心不要太吓着了他,她把最后“会停下来”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看老伴说得认真,严局长信以为真,像小孩子一样的点了点头,躺在床上不敢再动。
 
     查病房的时间到了,医院的郭院长,心脏科专家王医生,以及其他的医生和护士都来了,站了有半屋子。
     王医生小心掀开病人的被子,露出老人粘满了电极的胸口。接下来便是测体温、量血压、听心、摆弄仪器、查电线和换药水等等,这一切如同例行公事般很快被料理完毕。
     医生们还不能和病人多说话,但老人从他们脸上露出的喜颜悦色中可感知,自己的病象似在好转。
     医生们快要走了。临离开前,郭院长俯身对他说:“严局长,请放心,您会好起来的。”
     妇人紧跟着医生们转出去,还未走出门,她便拉住了郭院长。老人只听见两人隔着屏风在那里依稀低语,至于在说些什么是一句也听不清。
     按以往的脾气,这局里和城里他严局长想知道的事还没人能瞒得住他,更不用说老伴她现在很可能是跟别人在谈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他满腹狐疑在等她回来。
     她已转回身来又坐在他床前。老人在用眼睛与她说话,用眼神朝屏风方向斜晃了两下。
    “郭院长说,等你再好一点,能下地走路,要给你来个全身检查,”妇人猜透了老人的心思,知道如不告诉他点什么他肯定会难受半天。
     自从醒来后严局长还是头一次离老伴这么近来仔细端详她的脸,那白皙的皮肤,清怡的圆脸,天生弯弯的细眉下一对秀眼,除了目光里透出的老成和这几天来的辛苦和倦意外,这张楚楚动人和无须涂脂抹粉的脸依如从前一样的美丽和有吸引力。
    “你为什么老盯着我?”
     老人唇边抿出一丝笑来。他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娶她时的情景。那时,他才转业到局里当处长不久。从前他乡下有老婆,后来离了,成为孑身一人。她刚大学毕业,被分到市府当办事员。缘或是凭着他那军人魁梧的身材,中年男子汉成熟的魅力和难得的地位,竟能在众多年青小伙子火一般的追逐中将这只活蹦乱跳的小鸟网进窝里。她孵在这甜蜜蜜孵的小窝里,为他生了个如今已飘去美国却盼也盼不来的儿子,过着虽不算富裕乃是人上人的生活。她读过书,有文化,并无太多非分的要求,只图有一个能像老严那样的先是处长后当局长的丈夫给她带来的安逸的家。他老严也喜欢这个家,是他生活里唯一能停船避风的恬静的港湾。平时,无论他在外面冲锋陷阵带回多少的委屈和烦恼,都会被抵挡在这扇温馨的家门外面。
    “如今我已老了,她还年轻,如果哪一天我先走了,她可怎么办?”老人漫漫思绪又被拉回到现实中。
     两人就这样在静无人声的房间里四目相望着。一会儿,老人觉得有点累了,便闭上眼去养精神。
     多亏医院的精心治疗和护理,老人的病确是有好转。先是可坐起来吃些东西,几天后,当他被脱去身上的电线和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时,他的心已强壮到能使他被老伴搀扶着在病房里慢慢来回走动。
     窗帘被拉开了半边,给万物以生命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充满了房间。这天,老人的心情特别好。
    “碰到郭院长,问问他,什么时候给我查身体。”
    “我会的,”但她其实很不情愿匆忙去催人家,“过两天他们会来给你查的。”
     他把身子移到窗前,欣赏着窗外这南方秋天美丽的景色。远边,蔚蓝的天底里飘着几朵白云,熙阳秋照,正把满枝的树叶褪成金黄,随风落去,铺了一地,只有对面老房子墙上终年蔓爬着的青藤总是这么春绿,又闻到从院林深处飘来甜甜桂花的香味,沁人心醉。
     他很想去外面看看,但老伴从郭院长那里得来的指令是眼下还不能让他外出,不过可在病室外的走廊里踱几步。
     老伴陪着他在肃静的走廊里踱步,从东踱到西,又转回去。
     护理室在走廊西头,有几位医生和护士在里面值班。再过去就是一道厚实的两开门,将走廊内的病人与外界隔开。在门的外面是普通人的世界。
     他俩每次踱到这扇门前,老人都要停下来。他很想走出门去,却苦于既有禁令在身又感心力不济,只能躬起背眯细着眼从中间的门缝里望出去,窥视外部的世界。有一次他惊奇地发现,门外也有一只眼睛正眯缝着朝里望呢,两目相望,真把他吓了一跳。天哪,这天下人的好奇心竟都一样,门里的人想知道门外的天地,门外的许多人又何尚不想看清楚被这厚厚的楼门锁在里面踱步的老头究竟是谁。
     老伴看到他受惊的样子,赶紧搀扶着他回房里去。
 
     严局长急切盼望着自己的身体被彻底检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一个晴朗和他心情很好的日子里,从中医到西医,从内科、外科、皮肤科、秘尿科、胸科到神经科等等,包括了所有的男科,他被从头到脚让医院里的大医生们用各种大小仪器查了个边。特别是心脏科从美国回来的王医生,对他更是查得仔细。王医生一边看着由计算机吐出来的老人的心电图谱,一边在荧光灯下很细心地将图谱与老人的爱克斯光心脏照片作对比。行家们都晓得,只要对图谱和照片里网状般的心血管状态作出分析,就马上能辨别出这是颗健康的还是有病的心,以及它究竟已病到几分程度。
    “你去问问郭院长情况怎样。”在以后的几天里,老人心里不踏实,几次三番催老伴,急急想知道检查结果。
    “他们在讨论,说是等有了结论会马上告诉你的。”
    “前天问你,说他们在讨论,昨天也是讨论,今天还是在讨论,已讨论了三天三夜还没结果,哪里的病会有这么复杂?”
     这也难怪,要是平常人生病,结果早就出来了。可他是城里有名的局长,任何对他的病情产生判断和诊治上的错误,哪怕是一小点儿差错,这医院里没人敢担当得起。尤其对老局长的病,即使有了结论,如何把它传出去也有个程序和技巧问题,先要通知市里的头头们,然后再由他们决定是不是要把病情真相告诉家属或他本人,或许还会决定是否该走入迷雾里,对病情采取真讲三分、虚瞒七分的朦胧策略。不过,凭他和郭院长的关系,他相信很快就能把结果问出来。
     郭院长来了,未进门,而是让护士把他老伴叫了出去,又掩上门,在门外与她嘀嘀咕咕谈起来。老人心里有点发毛,尖起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只能偶尔听见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几个模糊不清的断音。
     郭院长有事先走了,老伴回到房里。
    “郭院长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把快滑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瞒我,你也瞒不住我。”看到老伴迟疑不作声的样子,老人牢牢盯住了她的脸,在审视着。
    “他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好!”
    “……,”这次轮到了他在那里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正我也讲不清楚,过两天他会来向你解释的。”
     这与老人的预感不谋而合。他早就觉察到,自己身体本无病,要有病就只会出在这颗心上。他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可其它器官都还好好的,平时眼不花,耳不聋,思维敏捷,手脚灵便,就单单是心有毛病。
     这颗在胸膛里为他勤勉跳动了一辈子的心,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经历过,现在却像是快要走到了它的终点,快跳不动了。这身上别的零件坏掉个把还不要紧,就是心不能坏。如它坏了停下来,岂不呜呼哀哉!他回想起在过去打仗的时候,许多死去人的致命伤就落在这心口上。而他活到这把年纪,离城里人眼下近八十岁的平均寿命还差好几年,离从哪本杂志上看来的科学家们对人预测的理论寿命还要差一半。虽然他对人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抱有乐观的态度,看得很淡,还经常以此来开导别人,可是当这精神上的乐观仍档不住生命的时钟走向它的尽头,和眼看着这颗心停跳的命运说不准哪天会突然落到他头上时,他心里很不甘。他要请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护和修好他的心,他还要继续工作,要顽强地活下去。
 
     下星期一上午,郭院长和王医生带着厚厚的资料和照片本非常慎重其事地来了。像是已知道了结果,这天缪秘书也来了。
     先由郭院长笼统地向严局长介绍了他身体被检查的情况,都是这里不错那里也不错鼓励安慰他的客套话,他老严不想听,只想听那下面关键的要紧话。
     接下来轮到王医生介绍病情,言归正题,是专门讲他心脏病的。老人的精神来了,耸起耳朵,恨不能把医生的每句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王医生耐心和详细地给他讲解着心脏病的起因和他这次发病的凶险。
    “王医生,或许你能讲得出,在你看过的千万颗心里,我的心是属于哪一种?”老人喜欢单刀直入地提问题。
    “你的心属于这一种。”
     王医生信然翻看照片本,指着夹在最后一页里的一张照片给他看。这是他心脏的爱克斯光照片,可很清楚看到那上面被染色过的血管造影,已变得很细。这使他的心长期供血不足,造成心肌糜烂坏死,引起心肌梗塞。他已发过两次心脏病了,这第三次发病更来的凶,已使他的心脏受到严重损伤。一般情况下,像他这样第三次心脏病发作的人都故去了,而经及时抢救,他居然活了过来,但他心肌坏死的部分似乎已不可能再被修复了。
    “在我看过的心脏病人里,您是属于最严重的一种,也是我要研究的最好的一个病例。”医生说着,一边把照片本小心地合上,生怕折损了它。
    “你是说我的心已医不好了?”
    “目前还不能下这个结论,”医生不想给病人一个太残忍的结局,“但至少以后您不能再做任何太过于激烈的活动,您的心脏已不堪负担。”
     老人完全能掂得出医生话里的分量。
老年心脏病虽有别于癌瘤,不会扩散和转移,却如癌症一样是埋在生命自我毁灭过程中的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作。这样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某朋友患心脏病,突听到自己升官的消息,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当晚就愕地旧病复发而作故。又有某经理患同样的病,仍四处觅野花,只听说有一日他幽进了情人的温柔乡里,激动之余便一命卧黄泉。
    “除了打针吃药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医治我的这种病?”
    “在心肌未严重坏死和心脏功能还健全的时候,可开胸动手术,用血管搭桥的办法来解决心脏供血不足的问题。但对您的病暂且只能作姑息治疗,因为搭桥手术对您的心脏已不再起作用。除非……,”医生对病人讲的句句是真话,是字字入耳。医生显然没有把希望的门全关死。
    “除非怎么样?”老人急于想知道更先进的办法。
    “除非有人与您换一个心。” 
     屋里的人都听呆了! 
     的确,现在医学发达了,人身体的一部分出了毛病被更换的事已常有听说,有换血、换肾、换皮、换骨头,等等。这换心可就有点玄了,主意倒不错,可谁的心愿意给换呢?每人只有一颗心,他得了人家的心,就意味着那捐心的人要死去。 
     老伴也听得汗毛都竖起来,如真象王医生说的那样把老严的心给换了,以后她听到他胸膛里跳动的将是一颗她所害怕的陌生人的心。
    “到哪里去找心呢?”为捉住这新的希望,老人已打不住再追问下去的念头。
    “这个问题我们还在研究。不过,这可能将是延长您老严生命的最佳方案,也是最后的方案。”这时,郭院长插话进来,也仿如为这大半个上午的谈话划上了最后的句号。
     医生们都走了。
     看到老人夫妇俩忧郁不乐的样子,缪秘书想给他们提起点精神来。
    “严局长,伯母,请放心,局和市里的领导已经同意医院的方案,要给严局长换心。至于心的来源,医院自会有办法的。”
     老人脸上露出了光明,他对老伴泰然地笑了笑,像是要把自己的情绪也传染给她,又转过脸来看着缪秘书。
    “小缪,你抽空到书店和图书馆去看一下,帮我找几本有关心脏移植方面最新的书和资料来,再给我带一只小收音机来。”
    “嗯,”缪秘书应声答应着,知道老人有听新闻的习惯。
 
     这应了久病成医的老话,更不用说会读点书和识些字的人,凡有了病,都能自己找医书来翻几页,慢慢对自己的病和治疗方法有了理解和认识,有时这理解和认识似乎比科班出身的医生还要来得深刻,甚至还会老三老四在医生面前搬出一大堆道理来。这种病人也常常是最令医生头痛和感到难对付的。更何况他老严几十年局长做下来,见多识广,就如同从前在战场上摸敌情一样,现在如不把这换心的过程和情况摸清楚,他是决不会让人对自己的心贸然下手的。
     在医院里等待的日子里,老人已看了好些书。所以,当王医生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已有了许多谈话的资本。
    “严局长,感觉好点了没有?”
    “一阵一阵的。”
    “这段时间要多当心,少走动,一感到胸口不舒服,马上吃药。”
    “我会注意的。唉,王医生,我还想再问问你这移植心脏的事。”
    “他们正在帮您找。”
    “要多长时间?”
    “我也说不上来,因为这要有许多条件。”
    “什么条件?”
    “血型,年龄,性别,健康因素等等,都要匹配,甚至最好还要知道捐赠者的脾气和性格,这是最难的。”
    “你是说就连你也不会知道这心是谁的。”
    “这是医院的秘密,谁也不让知道。”
     老人给医生扔去了一个不屑一顾的微笑,心里在想道:“什么秘密,这国家现在哪还有什么秘密,已到了信息社会,即使全国人大常委会上讨论的事,老百姓不知道,外国人都知道,只有你这个医生还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他逼紧了问下去。
    “怕对病人和家属及各方面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副作用。”
    “这倒是头次听说,”老人眼里闪出新奇的目光,“那你怎么开刀动手术呢?”
    “我只管提供所必需的技术参数,医院里有一个部门专管提供器官的事,如果符合要求,双方签字后,我负责把心给病人换上去。”
    “有没有危险?”
    “几年前危险的因素还很多,最主要是异体排斥。现在这个问题差不多已解决了。”
    “那现在手术成功的把握有多大?”
    “一般情况下,只要心配得好,接上去都能活。”
    “大概能活几年?”
    “短的能活一二年,长的活上五年十年已没多大问题,从理论上说,再长些活到二十年以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哈,二十多年,多诱人的时光,岂不又是一代人的年龄!
 
     王医生离开后,老人心里更添了一分信心。
    “我真有点怕他们给你做手术。”老伴说。
    “怕什么?”
    “只要我对你看护着当心一点,你不也一样能好好活下去?”
    “这你就不懂了,不管你怎么小心伺候我,如不换掉这颗倒霉的心,它随时都会停下来。”
     妇人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说下去,一边无不温柔地凑过身去,把脸贴紧在他的胸口上,细心听起来。她不得不承认,他这颗多病和已孱弱得听不出声来的心是该换了。
    “王医生说你换了心还可再活二十年,那时你已九十多岁,我七十多岁,这么老了,路都要走不动了。”
    “老什么!老有老的好处。”
    “老有什么好?现在到处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来惹人嫌!”
    “这你又不懂了,你不听人家说,老来春,老姜辣,老当益壮,老马识途,老……,”
    “老谋深算,老奸巨滑,老滑头,老……,”妇人顺着他的老字接口往下讲。
    “嘿,嘿,”他难得被老伴逗得从喉咙里滚出笑来。
     房里的气氛有点活跃起来,有那么一刻光景,老人又回想起从前谈恋爱与她贫嘴时喜滋滋的情景来。
    “你有空想法子再去问问郭院长,我是什么血型。”
    “你是O型。”
    “你怎么会知道的?”
    “那天郭院长来对我说的。”
     老人惊疑的目光落到了老伴脸上,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的眼眸。他恨不能从她眼神里猜出还有多少郭院长告诉她的话,她却瞒着没有讲出来。
     说话间,缪秘书来了,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你看,人家小缪又看你来了。”
    “嗯,小缪,来这边坐,”老人指着身旁一张靠背椅子亲热地说。自从严局长住院以来,这城里的新老熟人都来看过他,其中少不了多有为应酬和面子而来的。唯有他小缪是真心来,也来得最勤,虽后来渡过险期的老人已无需再要人陪夜,但他还是常来医院看望自己的老局长,已成为老人与外界联系须臾不可缺少的帮手。
    “你怎么把手给弄破了?”妇人无意中发觉缪秘书的手背上有一处被擦破皮的地方,关心地问。
    “给汽车皮刮了一下。每次我骑车路到那丁字路口,就是离我家不远的那地方,心里就发酥,经常是两只红灯都亮在那里,驾驶员也只当没看见,照样横冲过去。今天认我倒霉,躲都来不及,还是给碰了一记。这个路口迟早要出事,要出大事。”
     缪秘书谈起自己刚才在路上的一番经历,忿激之心难以平静。
     这城市近几年发展是太快,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的汽车,到处乱跑,常把本已拥挤的马路塞得水泄不通。还有那些混到驾照才两三天的三脚猫驾驶员,也是开了私家车满街乱兜生意,哪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惹得城里车祸频患。
    “小缪,息息气,等我病好出了院, 我一定去找交警队长,让他派人把那个路口管一管。”
     老人像是在安慰着缪秘书,突地又回想起血型的事。
    “小缪,你是什么血型?”
    “O型。”
     严局长夫妇眼里不约而同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人极感兴趣地问。
    “十年前我义务献血时医生告诉我的。”
     缪秘书是爽人快语,但心里纳闷老局长今天怎会问这些问题。
     老人内心暗自称奇:“天底下哪有这等巧的事,难怪小缪的脾气和性格,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有点像我,原来彼此连血型都一样。”
     他老伴也像是头一次认识缪秘书似的默望着他。
    “如果有小缪这样的心就好了,人品也好,”她在那里胡思乱想。
     这两天,她陪老人读了几本托缪秘书找来的书,也学到了些心脏移植方面的知识。据说现在又有新的医学理论和实验证明,细胞有记忆功能,这心脏移植手术会同时把那人的性格也一起移植过去。如医院在不知不觉中换给老严的是一颗坏人的心,更甚至是一颗强盗土匪的心,她将会与一个完全变了脾气和人格的老人在一起熬过这下半辈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待王医生下次来探病房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担心和盘托了出来。
    “王医生,这医书上说人的性格也会跟着被一起移植的。”
    “医学界已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不过现在下肯定的结论还为时太早,仍有待于积累更多的病例和数据。但医院在给严局长选择心脏的捐赠人时会仔细考虑这一因素的。”医生讲起话来总像外交官似的满嘴外交辞令和文诌诌的。
     老人浮想联翩,这当口他耐不住性子也插话进来说:
    “这医学是越来越发达,为什么医学界不能发明出一种生物拉链,能装在人的肚皮上。这样当人感觉不舒服时,他自己就可打开拉链来观察,瞧一眼里面究竟有无毛病,岂不可省去你们医院和医生许多罗嗦和麻烦?”
    “这在目前还无可能,但随着科学的进步,将来会有可能的。而在无所不能和无所不想知道的人类智慧面前,无论上天还是入地,还没哪一桩事情是人做不到看不破的,余下不过是时间和发展问题。”
     医生对老人投去了佩服的眼光,惊叹他竟也会有这么付机灵和聪明的头脑。
    “那是越活到后来的人越划算罗,”他报以医生狡黠的一笑。
     晚上老人躺在床上,思维在自由地放荡着:现在科学发达了,已经能换心,还流行换性,最彻底的方案就是以后还能换头和换身体。要是有朝一日有颗女人的头被换到一个男人身上,她某天早晨从病榻上醒来,竟发觉自己底下已是男人的身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哈,荒唐……。他带着从脸上滑过的一丝看不见的猥亵的笑意,朝梦里睡去。
 
     病人在医院住久了,会与给他看病的医生成莫逆交朋友。严局长与王医生也是这样,两人混熟了,现在碰在一起已无话不谈。
     王医生快四十了,高高的个儿,宽额头,带一付裸边眼镜,只可惜浑身上下被裹在这医院里发的清一色白大褂里,难显出他美男子英俊的身材。他从美国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回来已有好几年了。得益于国内人多和病例也多的有利条件,他在心脏病治疗方面所积累的临床经验已十分丰富,医术也变得越来越高明。因此,凡这城里稍有些名气的人遇上心口有点不适的毛病,无不指名道姓要他摸诊。
     这是星期天上午,轮到王医生值班,他有时间在严局长的病房里多待一会儿。而当缪秘书带了小孩也来到医院探视时,他和老人夫妇俩正谈得热融融。看到缪秘书来了,他们刹住了话头。
    “哦,缪秘书,这是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缪小虎。”小孩抢着回答医生。
    “真是虎虎有生气。今年多大啦?”
    “13岁。”
    “在哪理读书?”
    “燕南中学。”
    “上几年级?”
    “初中一年级。”
    “好聪明的孩子,真像你爸爸。”
     小孩子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看见人家孩子一片纯情和活泼的样子,老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儿孙一家,这段时候也不知他们在美国做些什么,已有很久未通信了。
    “来,小虎,爷爷问你一个问题。”老人耐不住寂寞,喜欢插进来凑热闹。
    “爷爷,您说。”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当一个电子科学家,到美国去。”
    “是爸爸教你的?”老人皱起了眉头。他现在却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当医生,并且就留在身边,而且很后悔当初给了儿子太多其它方面的瞎鼓励。
    “不,是老师说的。”
    “老师还说了些什么?”
    “老师还说要学好英语。只有学好了英语,才能到美国去。”
    “英语难不难学?”老人自愧对英语是一窍不通。
    “英语可难学了,比中文还要难学。上星期去读英语补习班,那老师英语可好啦,单单一个去上厕所的动作,他就教了我们足有几十种说法。”
     哈,屋里的人都被小虎天真的故事引出笑来。
    “嗨,王医生,你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你倒说说看,你在那里上厕所用了多少种说法?”老人的兴趣来了。
    “大概就那么两三种吧,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要用这么多种说法。”医生也差点被笑跌了眼镜,答道。
    “老师说了,只有真正在美国人圈子里生活过的人,才会明白这么多说法之间微妙的差别。”小虎在为那老师争辩道。
    “小缪,你要当心着点自己的儿子。现在外面的野鸡补习班何其多也,像这种教法,就是再聪明的小孩,也会被教笨的。”老人很为小虎把时间化在要苦学这么多种上厕所的英语句法上面而抱不平,也早就听说,哪些在美国多待了几年回来的人,讲中文已不如中国人,讲英文又不及美国人。不过,来了个小孩,确是给这病房里平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看到严局长体力不断恢复的样子,郭院长已同意他可在有人看护的情况下走得更远一些。有一天,他由老伴陪着,终于走出了那与世隔绝的走廊,走到了普通人中间。其实,这人与人之间本无多少差别,是人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习性喜欢在人群里划出许多的等级。而这一切就如同宇宙间那飘浮的尘埃一样,最终都将会消失在茫茫的自然界里,分不出有任何差别来。
     他俩在这医院的大楼里蠕步走动着,时而遇上几个熟人,点点头,打声招呼。后来两人相伴着又慢慢从二楼爬到三楼,每踏上一级台阶,老人就心里慌,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在三楼的一条走廊里,他突然闻到一股浓脓的药水味。这刺鼻的药味袅悠悠把他俩引到了一间锁着的门前。
     有医生过来见是严局长,又见老人对这房里透出来的气味感兴趣,就打开了那扇门让他俩进去。
     当门被打开时,有那一瞬间,老人的心像要被凝住了。他踌躇再三,不想进去,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与老伴踏进了门。原来,这间宽屋里摆着各种大小不等的玻璃瓶子,瓶里用药水泡有各式各样人体器官的标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胃、肠、心、肝、肺,样样都有,甚至有一个大玻璃缸里还泡着一个足月婴儿的标本,怪怕兮兮的。老人的目光停在了一颗心的标本上,对它仔细观察起来。
    “哦,原来人的心是这种样子,”他默想道。
     虽然他从前在医书里也看到过人体心脏的图片,但亲眼目睹这颗真实的心———尽管不知它已被浸泡了有多久———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并由此连想到自己的心大概也是这付模样。他有点怕往后自己的心真要被换下来,作为难得的病例,也会不会被这样浸泡在水里供人研究或观赏。
     他又连想起前两次发心脏病时,老伴让人去外面买了几颗猪心回来,说是可吃心补心。那猪心的大小和形状也和保存于这瓶子里的心差不多。对了,他记起从哪本杂志里读到过,在动物界里,也就是猪的器官与人最接近。如果将来医学更发达和再进一步,为了人的利益,当有必要时很可能会把猪的心也换进人的胸脯里,那真是太可怕了,却也是想得太远了。
     从那间屋里忐忑出来,他与老伴怀着恹恹的心情回到了自己房里。
    “我还是不放心你的手术,要是有个闪忽,冒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可怎么办?”老伴这天撞见标本,回来后情绪便特别不好。
    “不会的,不要那么悲观。”
    “不怕一万,就怕这万一。”
    “万一又怎么了,万一我先走了,你到儿子那里去。”
    “说得倒轻巧,我怎么会在美国住得惯?”
    “你可回你东北老家,去那儿的亲戚家里住段日子。”
    “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跟了你,与老家的亲戚也疏远了,已很久不来往了。”
    “那……,那怎么办?”
    “我一个人要冷清死了。”
    “你还很年轻,要真怕冷清,再嫁个人好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呢?”老伴的声音软下来,带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泛在她脸上。
    “不要紧的,我已想开了,不会怪你的,你再去找一个好人家,跟他去好好过日子。”老人欲如哄小孩似的安慰她,语调里却有着说不尽的凄凉。
     和二十年前相比,这人世间的习俗现已改变了许多。老人里如有谁前脚先走了,剩下的一半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空守孤房,而是能被人撮合着再找个合适的伙伴结合过日子。看着一双双从夕阳里重新飞出的鸳鸯鸟,社会已莫不怀露出她巨大的宽容,而阻力却往往是来自小辈和自家的亲属。
     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老伴还没等他离去,就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了。惊醒过来,已是暖暖的太阳晒床了。他老伴分明是坐在床前,已等他有一会儿了。
 
     等他起床后,这天老伴刻意为他梳理了一番,帮他梳顺了头发,剪去外露的鼻毛,又在他干燥的脸上抹了一层油。经女人的手细细地搓摩,老人的脸上发出亮光来,宛如年轻了好几岁。
     两人同伫立在窗前眺望远方。这秋已很深了,已凉意肃肃。
    “我进医院已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月了。”
    “这日子过得真快。”
    “你进来的时候,这树叶还挺多,很好看的,现在都快落光了。”
    “看样子这颗心不换好我是走不出这幢大楼了。他们还在找么?”
    “郭院长说已遇到过几次机会了,但觉得都不行。他们还在等。”
    “我们人啊都要像那些常青藤就好了,永远也不会老,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老人把脸转向了对面的老房子,叹息着说。
    “那是植物,到了年份也会枯萎凋谢的。”
    “至少是比我们人活得长,活得潇洒。”
     午睡后,他有空打开缪秘书带给他的那架袖珍收音机听一会儿。在本地新闻快结束的时候,喇叭里忽然传出播音员不祥的声音:
    “……今天下午约两时左右,在观园路和梅山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肇事面包车违规冲红灯,与另一辆正在转弯的出租车相撞,造成三人受伤。其中一位骑车人伤势严重。现受伤者已被送往医院抢救。……”
    “真是要命,果然不出小缪所料,还没等我出院,那丁字路口就出事故了,”老人黯然地想。这天下午,他隐约感觉到医院里有种难以捉摸的气氛。
     晚饭后,他重听了广播里在讲有关白天发生的事故,那播音员萦绕在他耳边最后的残音是:
    “……那名伤势最严重的人在医院已抢救无效死亡。……”
     一个人的性命就这样去了,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和经不起摧磨!
     入夜,老人躺在床上。已很晚了,他老伴突然来了。
    “你这么晚还来干什么?”
    “我有些不放心,再来看看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不是好好的。”
    “郭院长说,医院里很快就会给你动手术的。”
    “他们一直是这样讲的。”
    “这次很可能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老人盯紧了她有些阴郁的脸和似又蒙霜的眼。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猜……,”她躲开了他的目光,把脸侧过一边去。
    “你有没有听说今天下午那丁字路口发生的车祸?”
    “嗯……”
    “是不是小缪家附近的那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不要再问这么多了。我要走了。晚上什么也别去想,睡好觉。这是郭院长特地让我来关照你的。”
    “请他放心,我是天天都睡得很好。”
     老人以迷惘的眼光目送着她清瘦的背影离去,乃留下满脑子的问号:这郭院长又在搞什么名堂?
 
     次日早晨,这病房里的一切倏地全变了样。老伴一清早就赶来了。由郭院长和王医生领头,像打仗似的带进了一班白衣人马,已齐刷刷几乎站满了一屋子。
    “老严,我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郭院长满面春风地说。
    “什么好消息?”老人的每根神经都被吊了起来。
    “您的心被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医院里。因此,王医生今天就给您动手术。”
    “马上?”
    “对,马上!”
    “是谁的心?”
    “请放心,是一颗很健康和很好的心。”
    “连你也不告诉我?”
    “连我也不知道,这是医院的规矩。再说,讲出来对您的治疗并没有什么好处。”
     老人环顾四周是白茫茫一片,自己犹如一只被困在笼子里鸣鸣求救的孤鸟。他在白衣堆里寻找他老伴的身影,已彻底明白她昨晚来的意思了。老伴探过身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签过字了?”
    “嗯。”她的答声咽含在嘴里。
    “是昨晚签的字?”
    “……,”她已被从眼窝里溢出的泪水哽住了。
    “不要哭,我会好起来的。”已倔强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的眼角也跟着有点潮湿了。
     他又转过身对着王医生问了一句:
    “有没有把握?”
    “嗯,”医生点了点头。
    “看来就这么回事了,兵贵神速,我们走吧。”面对在医院里身不由己和听人摆布的命运,老局长重又鼓起了酷似当年征战前的勇气来。
     医生们小心地把老人放倒在一架特制的四轮床上,给他盖上了消毒被子,然后护送着出病房,推着他朝手术室而去。
     当头向里被推进手术室前的一霎那,他用尽气力微微翘起头,朝落在医护人员后面已泪水哀哀的老伴投去最后深深的一瞥。
 
     龟爬似的九个多钟头以后,那扇令病家心悸的“生死”门终于被打开。郭院长和王医生首先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严他好吗?”妇人焦虑地迎上前去问道。
     这一整天她的心都被吊在喉咙口,以致完全忘了饥饱。自从老人被推进门去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到这时还未进食过一点东西。
    “手术非常成功,那颗心一接上去就活了。请放心,只要渡过这关键的一个礼拜,老严就完全没事了。” 郭院长掏出手绢擦着从额角边挂下来的汗珠,一边很自信地说。
     过了不多会儿,仍昏睡在麻药里的老人被缓缓推了出来。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头侧的上方挂有一个大药水瓶,全身被裹紧了一条薄被毯。当他仍被移回二楼走廊东头的老病房时,随人跟进的王医生又对他浑身上下修理了一番,复又在他身上接上许多电线,通到床边的那台心电图仪上。荧光屏上顿时显示出心脏跳动的波形,一颗健康和充满活力的心脏跳动的波形。
     王医生看着暗绿色屏幕上那有规则跳跃前进的波纹,欣慰地笑了。
     看到老人安祥的脸和医生们情绪都很轻松愉快的样子,妇人心上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这才感到自己真的是累和饿极了。
     夜已降临了,除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外,其他劳累和辛苦了一天的医生们都陆续下班回家了。
     晚饭后,妇人回到了病房。打这天起和以后的许多个夜里,她都是在那暗淡的灯光下,或是扶躺或是息坐在屋内一张新设的小床上,看护和陪着老人渡过漫长的夜。
  
     郭院长答应她的一个礼拜显得好长啊。但眼见一天天过去,严局长脸上的气色是越来越好。凭借着现代医术的高明和进步,至手术后的第五天,老人已可让人揿动按钮,把床的一头摇起来,使自己斜躺着看窗外的景色和进些软食了。到第七天时,老人的两眼已闪出炯炯的光来。医院里的人们无不又一次沉浸在严局长手术完全成功的喜悦中。
     当几天后老人被解去身上的电线和输液管以及被允许下地时,他恍若已重新换了个人。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而胸腔内跳动着那颗年轻人的心,正有力地把新鲜血液泵遍他的全身。
    “看样子用不了多久我就可出院了,”他对老伴说。
    “这次多亏郭院长和王医生,救了你的命。”
    “嗯,出院后我得好好谢谢他们。”老人像是若有所思,又问道:
    “你可晓得这颗心究竟是谁给的?”
    “你不是已问过许多遍了么?他们都不肯说,你也就别再去问了。”
    “他们不要以为我已人老不中用了,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会知道的,等我出院后,看我能不能把它搞清楚!”老人口气里夹着不平。其实,他仿如已觉出这屋里缺了些什么。
    “这些天怎么一直没见到小缪他来?”
    “局里说是他有事外出了。”
    “局里有什么大事要他出去跑?”
    “你人在医院里,那局里的事也就别去管得太多了。郭院长说了,出院后,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好好养身体。”
    “那不把我闷死?”
    “这是郭院长说的。他救了你的命,他的话你总该听听吧。”
    “嗯,……。”
     屏风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是郭院长和王医生他们来了。
    “老严,您恢复得很不错。”郭院长总是乐呵呵的。
    “我还有几天可出院?”
    “不要急,快了。”
     老人忍不住把已存心底很久的话倒了出来:
    “郭院长,王医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让我看一眼那颗换下来的心?”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有点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还是郭院长开口打破了僵局:
    “老严,这换下来的心您就不要看了,也怪腻心的,还是让王医生他们去研究吧。”
     什么叫研究?研究心就要把它四分五裂切成一片一片的,说不定还要将它做成标本浸在药水瓶里。虽已得到了一颗完整的心,老人却眷眷怀念着他那颗失去了的心,那颗为他的生命奔波了一辈子的心的结局和命运。
     没隔多少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老伴已一手捧着朋友们送给的鲜花,一手挽着笑容可鞠的严局长,依依向医生们道别了。两人迎着扑面而来的阳光,姗姗走出了院楼,坐进那辆来迎接他们的“奥迪”牌小骄车里。黑色的小车一溜烟轻快地驶离了老人打入院后就从未能跨出去一步的医院大门。
     后来,当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恢复得像过去一样时,他又照旧去上班了。而城里也终于是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包括那颗新换上去的心的来历和它全部的故事。
 
     转眼又到了暖春里,万物催醒,满城沿街的树枝复又萌出鲜绿的嫩叶来。在一个清风旖日周六的下午,严局长坐在他的“奥迪”车里,让司机顺着梅山路开去。快到尽头的丁字路口时,老人特意把窗摇下来,探出头去张望。那路口已站有一名警察,正在指挥交通。车放慢了速度,最后在路口的停车线前刹住,直等到下一轮左转弯信号灯亮起时,才又起步朝左拐上了观园路。而那些路过的直行车辆都老老实实趴在路口的停车线后面,等他们的车转弯过去。
    “那天的人命事故就发生在这里,”老人触情地想,并把拐弯处的街景牢牢记在了心里。
     再往前开了不远,车便在一条老式的弄堂口停下来。老人让司机等在车内,自己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包,亲手拎着径直朝弄堂里走去。
     他踩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着。不久,于僻静的弄堂深处传来了几声“嗒嗒”的敲门声,老人已走到了他想去的人家。
     来开门的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位年轻的妇人。
    “阿,是严局长,快请屋里坐。”她神色有点激动地说。
    “小虎呢?”
    “他正在里面做功课呢,”她边朝里屋喊去:“小虎,快来,看谁来了!”
     小虎从里屋奔了出来。
    “爷爷,”他高兴地朝老人扑去。
    “当心,别伤着了爷爷。”妇人软软伸出去的手把小孩飞过来的身子挡了一下,使速度减慢下来。
    “不要紧的。”老人已把他紧紧搂在了身前。
    “你爸爸……,”这已收不回来的话音才漏出口,他便知道自己是说错了。
    “爷爷,您不要说了,妈妈都已告诉我了。”
     他轻轻爱抚着孩子的头发,一边恍惚地望着妇人,不知说什么好。
    “小虎,来,听听爷爷的胸口,”他轻声对小孩说。
     老人脱去了外套,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把小孩拉到胸前,让他把耳朵隔着衬衣贴在自己心口上。小孩仔细听着,并朝他妈妈那边看看,点了点头。他听清楚了从老人胸膛里传出的强健而有节奏的心跳声,这是他爸爸的心。
    老人把已泪流满面的妇人也搀过去,让她蹲伏在他胸口上听了一会儿。她听清楚了,这是她男人的心。
     她男人已死了,就死在那天丁字路口的车祸里,而医院及时将他的心取出来,并成功地接活给了老人。
     他人死了,心还在,这颗心连带着它的灵魂是不朽的!
     老人离开椅子站起来,把衣角撩起,露出了他赤裸裸的胸口,使母子俩清晰可见那一道正中拖下来的长长的紫红色疤痕,已长得很平坦了。
     他把衣服重新穿好,在桌边坐下来。妇人拭去眼泪,为他泡了一杯茶。三人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这包里的几样东西你们拿去先用起来。以后我们就是自家人了,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又继续说下去:
    “我会爱护好这颗心来照顾你们的。小虎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去美国深造,但切记不要忘了老人,尤其是不要忘记母亲,要善待自己的母亲。”说到酸心处,老人、母亲和孩子的眼里都忍不住又潸潸涌出泪水来。
     傍晚,母子俩留老人在家里吃饭。之后,他又坐了很久。
     天已全黑下来,老人起身要走了。他把执意要送他的母子俩硬拦在门里,独自在昏黄的路灯下朝弄堂口走去,那摇晃在地上印出的是他已衰老的身影。
  
―――――――――
 
陈良尧(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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