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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自然率真就是美

已有 29391 次阅读 2008-9-28 03:48 |个人分类:生活点滴|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最近读了丰子恺的散文集。丰子恺算是个散文家,但不算大家,倘若要和知堂那一代的厉害的相比,相差是很大的。但是他的文章很清适,如饮淡茶,虽谈不上唇齿留香,至少读起来不腻味。先生评论时事较少,多讲自己,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周围的人。他文章虽多,但思想很一致,似乎几十年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可以算一个简单的人了。我想,他的思想受李叔同影响很大。

 

对他不熟悉的人,可以看看百度百科上基本的介绍。 http://baike.baidu.com/view/16195.htm

 

丰子恺思想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崇尚自然率真,进而认为一切自然的不掩饰的就是美的,反过来就是丑的。这个观点当然有偏激的成分,但是对于现下的社会,还是有一些启迪意义的。因为写这个笔记主要是想帮助大家理解他的作品,所以我尽量多引一些原作,少说一些不相干的话。

 

第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丰子恺去西湖边看字,他觉得那些名家题碑题匾不一定好,但是“某某到此一游”的涂鸦到有很多美妙之处:“勒石的御笔和金碧的名人手迹中,佳作固然有,但劣品亦处处皆是。它们全靠占着优胜的地位,施着华美的装潢,故能掩丑于无知者之前。若赤裸裸地品起美术的价值来,不及格的恐怕很多。壁上的炭条文字中,涂鸦固然多,但真率自然之笔亦复不少。有的似乎出于天真烂漫的儿童之手,有的似出于略识之无的工人之手。然而一种真率简劲的美,为金碧辉煌的作品中所不能见。可惜埋没在到处的暗壁角里,不易受世人的赏识,长使笔者为西湖上无名的作家耳”(选自《读书》)。我想,这个评论是有点过头了,但是作者这样说,若仔细思量不一定就真的这样认为,不过其人心境使然罢了。

 

另外一个典型是丰子恺从绘画的角度讲人物姿态,说“路上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的多”,“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身体的装饰,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而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了她们的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真的女性的美”,又说“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做出的,即舒服时的姿态。虽引车卖浆之流,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值得礼赞。其美态,屡比富贵之人丰富的多。看看那班“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及外皮上硬装出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辞,实在滑稽的可笑”。我是很同意他的看法的,很多女孩子年纪不大,工作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成绩,却每天浓妆艳抹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自以为招人喜爱,却不知若有好此道者必以下半身好之。倘若这些女子均是以卖淫为业(或相关行业),则为工作所需,也算作是一种努力吧。但她们很多出没于校园,从而使得校园和妓院距离近了不少。总之,万事皆应以自然适宜为度,必要时行以淡妆,对于学生而言,就是度了。上面摘录的一些话,选择《自然》一文,写得不错,推荐看看全文。

 

这样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丰子恺认为儿童的浑浑噩噩天真散漫的时光是人一生的黄金时代,过了这个时期,就变得庸俗丑恶了。这些想法,在《给我的孩子们》、《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南颖访问记》和《送阿宝出黄金时代》表现地很充分。我把这四篇文章都列在后面,供大家品味。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你最喜欢甚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甚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  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甚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姊姊、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

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  的我,这时候也定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江湾车站对面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遑失措,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大,有花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一进去,登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集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把小孩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识,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远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忆故居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的驶行,又是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经招展在晨风中,  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发地出门游览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虚惊,我在逃难的时候将何等有趣!素来难得全家出游的机会,素来少有坐汽车、游览、参观的机会。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举行这游历,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这快味!他们逃难回来以后,常常拿香烟簏子来叠作栏杆、小桥、汽车、轮船、帆船;常常问我关于轮船、帆船的事;墙壁上及门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笔画的轮船、帆船、亭子、石桥的壁画出现。可见这"逃难",在他们脑中有难忘的欢乐的印象。所以今晚我无端地问华瞻最欢喜甚么事,他立刻选定这"逃难"。原来他所见的,是"逃难"的这一面。

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

唉!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  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

 唉,我要向他学习!

给我的孩子们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咕咕咕……”,来代替汽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到这里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

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示: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嗯,嗯,嗯。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她: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可是我的嘴巴不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开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那一天他们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的精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坠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送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包的糖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独笑起来。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者就叫做。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义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呆呆,你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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