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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新之死 精选

已有 6953 次阅读 2009-1-30 12:55 |个人分类:生活点滴与感悟|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一个真实的故事,但人名字是虚拟的。武新比我大几岁,在十几岁时被人用刀砍死。我一直都想写几个字来纪念他,因为他是我生活中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我们多少也算是朋友。无论人们认为他是好人坏人,我们在少年时曾经一起走过一些日子。人在少年时,应当没有真正的坏人。现在回过头去看,我也不认为他是一个该死的人。写这篇东西,是我还活着,他早已经死去,他没有办法写我,只有我来写他。我希望自己不要忘记他,算是朋友过一场。

    我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闹文革,那时武新好像已经在上中学了。他排行老二,有一个弟弟,三个姐妹。他不是念书的人,学习成绩不好,但闹革命了,造反了,破四旧了,大串联了,打砸抢了,他如鱼得水。先是带着我们去抄家,只要是个干部、工程师或老师家,就有可能被抄。记得我们小学的一个教室里堆满了抄来的封资修的东西,比如字画古董,散了一地的围棋云子,竹背象牙面的麻将牌。如今要花大价钱才能见到的东西,那时一文不值。最有代表性的一次行动,是有一天晚上武新突发奇想,要去黔灵山上抄弘福寺 。他带了我们十来个人,半夜三更打了电筒上山冲进庙里,要砸烂和尚庙里封建迷信的东西,那些泥塑的菩萨们。但山林中的庙宇在黑夜中是一个很渗人的地方,我们一帮小年青,进了庙后在昏暗的电筒光下被庙寺中的菩萨镇住了,心里很害怕,很虚。结果那个晚上我们什么战果也没有就撤了。一路跑下山来,好像被鬼追着,背上都是冷汗。
 
    武新初出名是他出去大串联,自己一人爬上火车去北京。很多日子没有音讯后,他活着回来了,跟我们吹他到了北京,赶上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他还跟毛主席握了手。 说毛主席很魁梧,至少是一米八的个子,绘声绘色。为了保留跟毛主席握手的幸福,他一直都舍不得洗手。我们赶紧跟他握手,沾一点福气,发现他十个指甲缝都塞得黑黑的,对他这一通宣传半信半疑,天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到北京,是不是见到了毛主席,还握了他老人家的手。看他那双肮脏的手,毛主席当时要生了病,多半是武新传染的。

    在文革最初的激荡以后,日子进入了一种持久战的胶着状态。武新的家人也被迫迁到一个县城去住。他和他弟弟留在城里看家,日子过得没有着落。父母给他们的生活费经常不能按时寄到,他就常常处于挨饿的状态中。我们那时吃食堂,用饭票去打饭。他多次在路上拦住我,问我“借”饭票菜票。我也常常不得不借给他,而他到死也没有还给我。 有时候武新会一天没有饭吃,一个人蜷在楼梯口上,很可怜的样子。等家里的粮票和生活费寄到的时候,他就会兴高采烈地端一个铝盆去食堂打一斤二两饭,上面扣两份炒白菜,一边走一边吞,噎得两眼翻白,用拳头砸胸口。 每逢过年,他会去帮邻居干活,舂汤圆粉,或者扛着磨盘到人家里去帮人推吊浆汤圆粉。然后挨家吃,一家吃一顿,是给他的劳动报酬。 我们都晓得他是那种两天不吃饭,一吃吃一盆;三天不拉屎,一拉拉一坑的家伙。有时很可怜,有时很霸道,又时又像个泼皮。

    武新后来结识了城南一个叫“东广”的帮派头子。东广据说是一个转业军人,会打枪。我见过东广,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上有一股让人发冷的狠劲。认识东广后,武新开始变得有点张狂,动不动就是老子要给谁放血。问我“借”饭票也开始用强讹诈:你借不借?好嘛,老子记着啦,连点饭票你都不肯借,你给老子小心点。我们住一个楼里,他家在二楼,我家在三楼,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比较有点技术含量的玩法是去“闹”鱼。拿一个装煤球的竹筐装一筐生石灰,几个人轮流抬着到黔灵湖上游的小河上,找一段水缓的地方,把生石灰撒进去搅和,浑水当中,鱼就漂起来了。我们常常可以弄回来半筐鱼。晚上在我们宿舍楼前面的小山坡上点火煮鱼吃。鱼弄得不干不净,有的苦胆还在,吃起来苦苦的,但武新说鲜,我们也都说鲜。吃完鱼,火也灭了,我们就捡起石头块砸前面一幢楼的玻璃窗,然后一哄而散。这幢楼里住的都是北京来的人,当时因为搞三线建设,他们整个研究所都搬过来,在我们小山坡前起了两幢7层的宿舍楼,是我们当地最高的楼,把我们原来能看见的景全挡住了。此外,他们因为会讲普通话,很趾高气扬,我们对他们怀恨在心,经常跟他们过不去。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后,就听见一通普通话愤怒的骂声:你们干什么砸玻璃?土匪!强盗!他们的感觉大概是秀才遇上兵了,而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北京人嘴巴挺厉害的。

    戏剧性的事情这时也开始发生。有一天武新和两哥们在附近街上闲逛,刚好一辆解放牌卡车路过,在上坡时后门开了,掉下来一头猪,满大街跑。武新和俩哥们看见了,就把那猪逮住,拉到了我们宿舍楼下,觉得自己白拣了个便宜,很高兴,马上叫人去通知了东广,让他带朋友晚上来吃肉喝酒。那个时候食品供应不好,能吃一顿肉是大礼了。武新也让我们机关食堂里他的朋友来帮忙杀猪做菜。结果通知发出去不久,猪还没有杀,派出所来了人,说那头猪是某部驻军的,二话不说就把猪牵走了。那时到处都是军管会,再革命的伙计也不敢惹军队的。武新知道这个理,发现捡来的猪原来是场空欢喜。可是请哥们吃饭的话已经送出去了,这下咋办呢?在东广这样的人面前食言,这和犯上的罪差不多了。武新一急之下,想出一招来。

    我们附近一幢宿舍楼里有一个姓童的女人,大约四十来岁,人长得很漂亮,按我们的话说就是“妖得狠”,人都说她文革前是交际花,不是个好东西。她自己一个人住,养了一头肥实的大黄狗,我们都叫它“大黄”。那天武新带了几个哥们,把红卫兵的袖套往胳膊上一箍,每人拎了条宽皮带,冲到董家去,找了个不许交际花养狗的理由,把她的大黄硬抢了出来。据现场人说,董为了护狗,哭喊得一塌糊涂,挨了几皮带,把脸打肿了,还尿了裤子。

    抢到大黄,有了肉,武新心里松了口气,按杀猪的计划杀狗。把大黄牵到食堂后面,武新也不知道怎样杀狗, 先拿了一把匕首往狗身上捅,但他的手在发抖,匕首捅不进狗身子里去,估计还是他本事不够。最后没有办法,就拿绳子套在狗脖子上,把狗吊了起来,直到断气。狗肉做好了以后,用大盆端到武新家里,我们都很眼馋。那天晚上他们喝酒吆喝的声音一直到了很晚,记忆深刻。 那顿饭吃完后,武新就上了一条不归路,经常出去惹事生非。 我母亲说他们是一帮流氓,要我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吃午饭,忽然听到楼下起了很大的动静,楼梯踩的通通响,有人在高声叫骂,不像平常武新家传出的喧闹声。过了一会就安静了下来, 我开了门出去向下张望,发现武新家门大开着,非常异样。我就跑下楼去进到他屋子里。我经常去他家里,但这一天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进屋后发现武新一个人面对窗子背对门跪在地板上,双手捂着头,身子在一下一下的抽缩,每抽一下头上就呼的冒出血来。他旁边是一张单人床,铺上的蓝色塑料布上已经集了很多的血了。屋子里很安静,我第一次看见人被杀这么恐怖的场面,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在非常安静之中,我也不知停留了多久,然后悄悄地退了出来。出来后我就到处给人说武新被人砍了,武新被人砍了。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因为同时在武新屋里的还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人手被砍伤,大概是大刀向他们砍过来时他们自然地用手去挡,结果伤了手。那天中午我的午饭没有吃完,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最后是东广来了,和一个司机开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把武新接走。 东广来时,手上拽了把五四式手枪,一脸杀气。 看来武新那顿狗肉没有白请。武新上车前人已经有点迷糊,但还说了声那个人眼角上有个疤,他还想去找人报仇呢。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武新和几个哥们到郊区去偷红薯,但没想到那片红薯地是一个三线工厂的。结果他们和人家看地的工人干了一架。要说动粗,那些国防工厂的年轻工人几乎就是正规军,武新他们一帮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对手。但当时那些看地的工人人少没有占到便宜,现在纠集了一队人马开了一卡车找上门来了。后来知道,他们砍武新的刀,就是那种“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砍刀。医生说力量再大几斤,武新的头就劈开了。出事的当天晚上八点,我到楼下院子里转了一下,发现家家都黑着灯,院子里很恐怖的样子,吓得我赶紧往家跑。第二天起来,听见隔壁门洞的一家姓杨的说,当天晚上,那帮工人又来了。他们想搜武新和他的同伙,带了手枪,卡宾枪来敲门。而杨家隔壁是一家姓王的,他的儿子是武新一伙的,是手受伤的人之一。当天晚上另外一个哥们住在他家里看护他,他家的门也被敲了。门被敲响的时候,那个哥们手里捏了一颗挂上弦的手雷去开的门,如果那些人要往里闯他就拉弦。真要那样,我们的楼大概就得塌了。谢天谢地,他没有拉弦。

    东广那天把武新送到了医院。过了两天后,我们到医院去看武新。医院因为 人满为患,病房太紧张, 他和很多病人一样,挂着一个盐水瓶躺在一个行军床上被放在过道里,头上裹满了纱布, 纱布上可以看见血迹斑斑,脸上腊黄并发肿,因此有些亮光。他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直到死,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估摸他也留不下什么好话。武新要还活着,现在也许正在在愁提职称或退休的事。所以,早点走了也省了很多烦心的事。杀人的一伙人最后被逮住了,好几个人被判了刑,其中主谋是死缓,刀手死刑立即执行。我和几个小孩跑到刑场去看枪决。看热闹的人很多,枪声不大,但人肯定死了,一家伙就报销了俩壮丁。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希望武新下辈子能好好的过,不要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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