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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精选

已有 5474 次阅读 2008-3-29 21:06 |个人分类:生活点滴|系统分类:诗词雅集

                              
                                   《往事》             
                     
                     人生数十年,
                      不过浮浮沉沉的情仇爱恨;
                     蓦然回首处,
                     可惜转瞬即逝的如梦年华
                     ......
       晚饭花开的时候,张家大宅的朱漆门却紧闭着,连看门的狗此刻也收敛了几分,独自趴在墙脚喘着粗气。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因为张家的长辈们正在商讨一件大事。
      “老太爷,您说这事吧,不好弄啊,头两年,我急着闹着给咱家子凡定门亲事,可硬叫老三阻着,这可好,眼瞅着一晃就二十七了,再一晃就是三十--人生经不住几晃啊!”“嘘--”,一旁的赵妈连忙使眼色,“小姐好像还没有睡呢。”长老太爷端坐着,拿筷子的手却不停的打颤。“二哥,话也不能这么说,”张三爷一脸的忡忡,“去年相亲那回我可再三的问了子凡了,孩子她不想嫁人,我,我总不能逼着她呀。”二爷嘴里哼哼了一下,道:“这孩子从小不就是你惯大的吗?人家说啥她也不听,骨子里拗得很!”老三憋不住屈,想冲二爷喊却又不敢大声:“好啊,这会子全都推到我头上来了,要不是你当初从韩国回来让子凡入那什么教,还教会她吸烟,她能象现在这么古里古怪的么?我的女儿,你当然不晓得心疼!我惯的,我不惯她还有谁来宠她啊!”四姨终于忍不住:“别吵了,我看你们就是窝里斗的本事,我倒是有一个人选,男孩子长得端正,工作也不赖,听说,是在什么报社做文案,虽没多大前程,却稳当的很,人家来找过我几次了,托我给着落一门亲事,要不,老太爷,您看......”长老太爷沉思了片刻,眼下孙女似乎没有了高攀的希望,可是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人,岂不是白白辱杀了张氏家族的名望?然而子凡两鬓偶尔出现的一丝半缕白色容不得他们多想,四姨的提议最终以全票通过,包括一旁的佣人赵妈。晚宴于是得以继续,只是这一回,张老太爷吃的比往常轻松了许多。
        顺着堂屋的檀木扶梯上去,第二个房间,便是张家小姐的闺阁。
        淡蓝色雕花的旧窗上,蛛子正张罗着它的晚餐。子凡半侧着身子,躺在她的老的发了黄的藤椅上,藤条时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一抬胳膊或一舒腿,都离奇的放大,划破了这悚人的肃杀。张子凡对这里的一切真的太熟悉了。甚至每一粒尘土,每一道砖痕都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只有她自己欣赏得了的艺术品。点上一支烟,整个屋子便缭绕起来,她就是这样,乐于将面孔深深隐藏在那片苍白色后面,得意的看愚笨的蚊,于这片烟云中迷失了方向。
        生于这样一个精彩的世纪,本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可命运却将子凡软禁在这所大宅子里,在这个张氏王朝里,张老太爷便是那封建的君王,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外界断绝了联系--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楼下的餐桌上永远没有她置喙的余地,然而子凡却毫不在乎了,她就这般躺着,偶尔想到几件开心的事,便从心里漾起一丝笑意,缓缓的浮到脸颊上,泛起深深的酒窝。而这时,又一缕青烟就会从她那秀丽的,红润的嘴里钻出来,像是一头被释放的野兽,扭曲着,狂舞着,渐渐的漫延开来,散到窗外。随着这一缕烟,穿过一片小松树林,再走过几条街,你就会隐约地看见一幢老上海式的建筑。迈进门去,穿过一条幽然的过道,拐几个弯,再拐几个弯,看起来似乎绕回了原地,然而不,墙上明明多了个十字架了,继而便是朝阳路教堂的唱
诗班,仔细听,他们正在为明天的礼拜彩排着。唱手们虔诚的端坐着,咿咿呀呀哼唱着他们永远捉摸不透的歌词。吉他的伴奏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人们唱的走了调,各自念着各自的圣经。
       林静就坐在唱诗班的倒数第二排,那是她的专座。不过今天他她边上的位子却是空着的--身边少了一个人,林静中觉得有些个怅怅的,因为以往此时,她一准在和子凡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上男主角如何如何英俊且倜傥。
       彩排终于宣告结束,男唱手于是自然的走向洗手间,他们觉得坐了这么久,不管有没有欲望都应该去上个厕所,否则很容易得痔疮。女唱手则将刚才虔诚的表情装进兜里,而掏出一副市侩的神气贴在脸上。照例是王四姐的嗓音最亮:“林小姐,张子凡今天怎么没有来啊?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么?”林静有些走神,愣了半晌,道:“四姐,是在对我说话吗?”一旁的于倩倩吃吃的笑了,放下手里的化妆镜说:“哦?难道子凡有跟我形影不离不成?你八成是想她想糊涂了吧!”林静心里有点愠气,终究忍住了。张子凡是一个美貌的女子,从去年开始她们就志愿报了唱诗班的名。当时张子凡的冷艳教林静惊叹不已。相比之下,林静又高又壮,十足的大姐气概。然而林静虽生于长春,却有着江南水乡姑娘一样的温情与细腻,而张子凡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小妹妹,漂亮的足以让十字架上的耶稣复活的妹妹。
       也许女人就是容不下身边有比自己美丽的女人。唱诗班的妇人们似乎对子凡格外不满。“我总发现她(子凡)有点怪怪的,”四姐依旧四溅着唾沫星子发表她的言论,“你们说这么大的姑娘,长得又不丑,怎么会一个男朋友都没有呢?”周琳打了个哈哈道:“谁晓得呢?!”又有人小声嘀咕:“我看她对男的睬都不睬,对林静倒好得很,这里头有文章啊。”女人们围作一团,将她们自己的声音围住,只剩下“嗡嗡”“嗡嗡”的响声,像一个幽灵,飘来飘去,最后直扑向林静而来,林静吃了一个踉跄,还是站住了,她没有作声,只撇嘴笑了笑,当作耳旁风,“原来四姐还是个可怜的人哩!”她心想,下午小卖部的阿妈刚刚告诉自己:王四姐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可惜都没有活过十岁,而后又有一个妹妹,好容易拉扯大了,却在上个月出车祸死了。现在王四姐只落个空的称号,扎扎实实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想到这里,林静偷偷瞥了四姐一眼,她的两片嘴唇正在上下翻动着,不知道在嚼谁的舌头。嘴一张一合地,不断露出那条鲜红的舌,仿佛要吞噬整个教堂。林静迅速地跑了出去,一口气跑了很远,回头再看,一路洒满了四姐她们零乱的笑骂声--这一夜,是惊悚的夜!
        歇了一晚上的太阳重又打起精神来,毫不吝啬的把光芒洒到长春城上,洒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人人都成了镏金的菩萨,穿梭于街街巷巷,而其中一条,便通向朝阳路教堂。
       今早子凡如时地来了,一个人坐在准备室的冰冷的长凳上。有点憔悴,头顶上吊扇甩着吊吊子灰呼啦拉地转着,转的子凡心烦。她仿佛陷入了吊扇扇出来地那只旋涡,她想喊却叫不出声,于是慢慢,慢慢地被一口一口吃掉。祷告的人们仿佛一个个看客,淫笑着看子凡的挣扎。这时子凡突然看见了一个人,没错,就是她,是林静!她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向前猛地一扑。“你来了?昨晚没少疯啊?现在的年轻人哪,哪里还有半点想安安分分的意思?昨天的彩排竟然可以不来!”王四姐的声音?子凡揉了揉眼睛,真的是王四姐。而她此刻正扑在王四姐的怀里。子凡一时慌了手脚,竟忘了把手从四姐怀里拿出来。于倩倩忍不住攒眉道:“啧啧,瞧瞧!跟个金枝玉叶似的!还撒起娇来了!”子凡这才抽出手来,一扭头出去了,留下王四姐傻在那里,头上吊扇甩着吊吊子灰呼啦拉转个不停。
       子凡在洗手间遇见了林静,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擦肩而过。子凡的心一下子静到了极点。似乎这里本没有教堂,也没有礼拜的人们,光秃秃的,只一片黄土地,而她与林静便立在这片土地上,她们的肩逐渐近了,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忽而又逐渐远了,像一次邂逅--没有情景对话的邂逅。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呀呀学语,到天真无邪,到花样年华,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这么
多的离合悲欢,大抵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一次邂逅吧?然而当上帝悲怜到为你安排这一次相遇时,却只有那么不偏不倚的一个擦肩而过。
       林静在门口略微顿了一下,只没有发话,随即溶解在人群里。子凡将水龙头拧开了又关上。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无需洗脸的,同时又不乐意让别人看到她什么事也没有做,白来洗手间一趟。于是胡乱地捧了两捧水泼在脸上,水花在她花一样的面颊上,凝成无数的珍珠,滑落在地,叮当有声。
        每当这个时候,祈祷的钟声就会响起,于是教堂里所有的信徒都会于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即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户,此刻也会将双手紧紧按在那本黑色的小册子上,极其虔诚的随着大家念一句:“Amen!”因为这样跟神对话的机会,一星期才有一次,而且又不用上税,谁也不愿意错过。
       这是一座腐朽的教堂,桌椅是旧的,面孔是旧的,手里的圣经也是旧的。唯有在你耳根叫嚣的蚊是新的--它们大多活不过一个礼拜。
       子凡心不在焉的坐在唱诗班里头,当钢琴声哗然响起时着实吃了一大惊,不过没有关系,上帝正享受人们的朝拜,并没有注意到她。
       赞美诗唱完了,经文学完了,祷告也就完了。信徒们一个个脸上挂着满意的神气,仿佛得到了神的赐,陶然地对着手机谈笑风生起来。唱诗班地唱手们卸去了袍子,露出一群崭新的人,这样的一群生物于是你拥我挤,拐几个弯,再拐几个弯,穿过幽幽的过道,去向另一个世界。
       子凡和林静一先一后的走着,无法决定上哪儿吃午餐。子凡突然站住了,她一转过身,林静只得怔在那里。她望着子凡,好像隔了一个时空,只有一双缥缈的眼睛。"子凡,最近为什么怪怪的啊?”林静似乎被子凡的眼神恫住了。可是子凡没有吭声,她只是转回去继续迈了几步路。忽而又回过头说:“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的呀?”林静愈发丈二起来,她捋了捋额前的留海,笑呵呵的说:“真是比窦娥还冤呢,凭空倒说起我来了。”子凡吁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一枚树叶,再抛出去。那片叶打着转,飘到马路中央,被汽车碾过,化作了烟土,不知去向。子凡整了整衣襟道:“假如有那么一天,你要是嫁了人,会冷落我么?”林静“噗哧”地笑了:“怎么会呢?只有你出嫁了才会冷落我吧?”子凡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咬着下嘴唇。这下倒弄得林静局促起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们是好朋友啊”,林静拉着子凡的手,“很好的朋友,不是么?”子凡笑了笑,那笑声,像是一串凄冷而华美的音符。
       午餐最后决定在“卡萨布兰卡”。子凡要了一杯苦咖啡,林静则点了许多烤烤炸炸的东西,一个人埋头认真的吃着。子凡将修长的小铜勺在杯子里那么轻轻一搅,激起一杯的波纹,凝神向杯中一瞅,原来里边藏着一张面孔的!那是一张捉摸不定的面孔,奸邪的笑容,扭曲的表情--一个素不相识的,却即将闯入她的生活的面孔,然而,然而子凡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抵挡不了的,就像嗡嗡的蚊抵挡不了一场寒冬。
       八月廿八那天,如黄历上所说,果然是个吉日,因为这一天树上的雀儿都叫得尤其欢快,它们知道子凡今日要去相亲了--由赵妈代替二爷和四姨陪着去,这样的安排显示出张老太爷的英名之处:一来不致让子凡感到紧张,二来不会因二爷莫名的冲动而搅了局。子凡则穿的格外清淡,白色的裙下面一双纤细而又匀称的腿,有几分诱人。赵妈上下打量了小姐一番,不觉露出了骄傲的神色。
        约摸半个钟头之后,子凡就见到了那张命里“注定”给她的面孔,但这次的面孔上没有奸邪的笑容,却有着一脸的秀气,浓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大多数女生的一个不错的暗恋对象。四姨怀疑弄错了地点,抬头一看,确是这家“日本料理”--原先约好的地方,再一看,那个年轻人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请问是张子凡小姐吗?”赵妈只当是接头的人,便问:“哦,是的,那,李先生呢?”年轻人微微一笑:“我就是了。”待他走到子凡跟前时,正巧碰上了子凡的视线,他的世界于是“哗啦”一声就兵荒马乱了:难道她竟然可以如此美丽不堪?!――深邃的美国式的眼睛,翡翠石般的鼻子,还有那一对秀丽的、红润的嘴唇,简直把漂亮发挥到了极致!这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穷得只剩下了一个词,那就是“缘分”,小说里漫天飞舞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罢。年轻人就这样望着子凡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木在那里。子凡似乎有点害羞,脸稍稍一红,低下了头去。
       赵妈的好奇心总会在不合适的时候迸发:“李,李先生是一个人来的吗?”年轻人突然回过神来:“哦,是的。”四姨当即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不尊重:“哪有相亲就一个人来的道理的?”然而李先生解释说,这样的见面,叫做约会,家长是不该来的。四姨越发不可理解了,她不敢轻易相信世上真的有约会这回事,成什么体统嘛!不过最后赵妈她们还是妥协了,因为她们实在无法与眼前这位博学的青年争辩什么――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唯独子凡从头至尾没有讲一句话。
       这边四姨她们去了之后,张老太爷便平静不下来。他在他的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地望着那只镀金的座钟,恨不得上去拼命摇那钟摆,好教时间走快些。张家的亲戚们几乎到齐了,唏唏嘘嘘地议论着什么。不过也是,倘若放在三年前,谁还会为这点子破事着急呀。随着四姨的右脚一踏入张宅的门槛,一切噪声都被踩平掉了,没有人愿意弄出半点声音。四姨先进门,然后是赵妈,然后呢,就没有了!老太爷第一个心急如焚地问:“子凡呢?相亲的事怎么样啦?”大家只道是子凡于中途变了卦,赌气不肯去相亲,要不四姨咋能回来得这般快呢。谁料四姨只轻描淡写地说:“跟男孩子去了雕塑公园了。”三爷掐掉了手中的烟,凑身向前问道:“不是说相亲的么?怎么跑到公园里去了?”四姨于是解释说:“像这样的见面,叫做约会,不该有家长陪着的。我们吃完了饭,这就回来了。人家李先生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约会了,不作兴相亲的说法。”张老太爷不服气:“荒堂!终身大事,哪能在公园里溜达几圈就算数的?”只有二爷频频点头,说:“这样也好,不过子凡大概是没经过这样的事情吧。”转而一想,“该不会是李先生想单独跟子凡交流交流,看咱家子凡的谈吐是否如意?”众人随即表示赞同。
        二爷的顾虑终究是多余的。这个时候,子凡和李先生正在公园里漫步着。子凡始终与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外人看来好像他俩是毫无干系的人,只是走路的步调一致而已。走了一段路之后,李先生先是诡秘的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说:“子凡小姐,你一定很富吧?”子凡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幻觉,然而刚才明明听得真切,心里不觉来了憎恶:这位先生还真是直白,开口就冲着钱来了。不过,出于礼貌,子凡还是冷冷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呢?”李先生站住了,姿势极为优雅,他将左手插进裤兜,右臂圈在胸前,仍旧是微微一笑,道:“人都说‘沉默是金’,而你现在都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两黄金哩!”子凡这才愧悔自己的小人之心,终于也忍不住笑了:“有趣的人!”李先生稍作一下思考的样子,说“知道吗,其实你笑起来更加迷人。”子凡从未听见有男人这样夸奖她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浑然为公园添了一对石雕,那几秒钟,是最恬静的几秒。李先生突然间爽朗地笑了。这一次子凡没有跟着笑。她觉得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人好像非常的不正经,随便得令人无法接受。然而李先生并没有发觉,他问子凡:“对呀,弄了半天,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子凡?”子凡摇了摇头,后悔自己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我姓李,叫李绮。”子凡道:“好清秀的名字”,随即抱怨起自己的名过于普通。李绮却故意地唱反调:“其实子凡这两个字,是最不平凡的,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你啊。”子凡向前迈了几步,轻声地说:“男人,都是这么花言巧语。”李绮未免有些怅惘,好在他很快便能找到新的话题,“你看,那个拿着弓箭的,便是阿波罗了,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子凡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一尊巨大的雕像,高出周围许多,孤单地立在那里。两个人一路走着,自反于是听他讲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忽而又疑是一场精心的策划,舞台是雕塑公园,李绮唱主角,那些各种各样的话题是事先准备好的,专等一个美貌的女子来一个一个说与她听。
        等子凡回到她那个家时,大家早已差不多望穿了秋水。老太爷又是高兴又是生气,乐的是孙女儿竟然同意去相亲,并且约了一个下午的会;生气的是本来轰轰烈烈召集了各路亲戚,等待四姨她们带回成果,谁知四姨赵妈毕竟女流之辈,干不得大事业,害大伙白盼了半个钟头。然而不管怎么说,子凡回来了就好,她今天可是张家的英雄,谁都得让她三分。一顿热闹的晚宴自是少不掉,但却没有一个人问起子凡今天下午的事,仿佛一两杯酒,便冲去了大家的旧的观念,思想一下子跟上了潮流,都默默的接受了“约会”这种先进的恋爱方式。
        晚餐之后,子凡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赵妈心细,小心翼翼的沏上一杯茶来。子凡于是甩掉了身上的外衣,甩去了一整天的压抑,她慢慢走到窗户跟前,推开窗子,窗台上两盆菊花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开了,月光一照,淡雅之极。子凡打开杯盖,吹散了那一团热气,习惯性的往杯中瞅,似乎看到了李绮。其实李绮是个不错的男生,虽长的不是波澜壮阔,至少也有棱有角,谈笑间又透着一股儒雅气,只不过――,子凡突然间真切地看见了李绮,他就立在她跟前,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围在胸前,那么幽雅的一站,冲着她说:“你笑着其实更迷人!”
       想到这里,子凡露出了笑容,再向杯中瞅时,却只剩下了自己的倒影,那么大的一个人,全都映在了杯子里头。再一回味,那不过是几个钟头之前的事,于她却好像隔了千把年,有如秦汉时代的旧事,闻一闻都觉得酸腐。
       忽然子凡又觉得自己好贱,有那么多的事,偏偏去想这个,她低下头去,呷了一口茶在嘴里,使劲一咬,什么都没有,抬头看月亮,它睡得正酣。
       第二天早上,子凡约会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人嘴在这里总是快电视广播一拍,以至整条街上沸沸扬扬,都知道了这件事。子凡一大早的出行似乎更加证实了这条花边新闻。然而这一次,臭皮匠们没能胜过诸葛亮,他们的猜测都错了。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子凡这是往教堂方向去了。
       照常理论,子凡又没有参加昨晚的彩排,理应受王四姐一顿牢骚。可是这是疯狂的一天,一切都完完全全的与预料相反了。礼拜的信徒们依旧是人山人海,可是好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子凡的到来,各自忙碌于各自的小圈子里,好象子凡只是一堆空气,视线全都透穿了她。子凡有如一个披着隐身衣的神,飘飘忽忽的越过人群,挤进了教堂去。王四姐今天格外的宽容,非但没有半点责怪子凡的意思,还热忱的邀请她吃水果――刚上市的荔枝,谁见了都得垂涎三尺。然而在接下来的聊天里,子凡一下子听到了那么多的不可理喻的事:王四姐最近离了婚,她爱上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一向标榜独身主义的周琳有了男朋友;而吹嘘最爱她爱人的于倩倩却分了手。这个宇宙一下子乱了套,乱的叫人眩晕,子凡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口污秽的井里,她想爬出去,却没有了气力。
        这个时候,林静不知从哪里出现,她笑吟吟的挨着子凡坐下,道:“子凡,昨天晚上怎么没有来呢,我给你带了宵夜,可惜全叫她们抢去了。”子凡见了林静,便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只朝林静笑了笑,没有做解释,她解释不起。子凡是孤独的,没有人觉察出她的微妙的变化,包括林静。
        之后的日子里,李绮几乎每天都要约子凡出来闲逛。像长春这样的城市,已经是相当的没有魅力,然而李绮总能发掘出新的好去处,子凡也不推脱,惟有张老太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一个秋一结束,便是一个漫长的冬,子凡便又老了一岁,怎叫人不替她捏一把汗?
        事实也确不太令人满意,只要跟李绮在一起,子凡总是闪闪烁烁,而李绮似乎并不急于向子凡表白。他们就这样子,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然而子凡内心却极其地矛盾着,她分明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眼角的那一抹岁月的痕迹,今年已是二十七,再一晃就是三十――人生可经不住几晃!而作为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不是么?就算不想嫁又能怎样?李绮真的会喜欢她么?谁知他在耍什么诡计!男人这种生物,是最善于伪装的,是看来像白鸽的乌鸦。子凡胡乱地想着,却又不断地期盼着早上楼下的电话“铃铃”作响,然后赵妈去接,然是李先生……
        这天下午,李绮突发奇想,要带子凡去般若寺烧香。子凡自是不反对,其实长在西式的教堂里祈祷惯了,难得再去一次中国人的本土教堂,必会颇为感慨一番,因为同样是许愿,在这里却是跪着的,而且得恭敬地递上一柱香,香料越贵,越高级则表明态度越诚恳,愿望自然也就会优先实现。李绮也许了愿,道:“但愿我能活一百岁。”子凡“嗤”地笑了:“有趣的人,天下竟有许这样的愿的!”然而李绮将嘴巴放在她的耳朵边,轻轻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多喜欢你几十年了。”子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玩弄着她的手指头。这是李绮第一次说他喜欢她,子凡以前一直期盼着的一句话,得到了之后,却没有多少惊喜,因为此时,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在朝她呲着牙笑,在讥讽她的孱弱与下贱。子凡浑身哆嗦了一下,恐慌地喘着气,这些天来,仿佛一直有只鬼怪,在一块一块地撕扯着她的魂灵,弄得她遍体鳞伤,子凡正不知所措时,李绮已经上完了一柱檀香,他笑咪咪地将子凡拉走,好像子凡已经就是他的女人,他陶醉于周围的香客们向他投来的钦羡的目光之中,这样的时候,“郎才女貌”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
       李绮带子凡去朝阳路一家必胜客吃晚餐,照例又是李绮说了许多话,子凡负责在听完之后报之以一个微笑。当钟声响下了五下的时候,子凡终于认识到该回家了,李绮立起身来,要送她回去,子凡没有推托――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推托。而李绮家在西安桥,两人恰是顺路。等他们出了门,却听见了一旁水果摊的油布伞上的“噼叭”声,一伸手,果然是下着雨。不知是谁打门口经过,狠狠地丢下一句:“这天真真的会作祟!”然而这天于李绮,却是作了美了。
        子凡仰着脸问:“坐公车吗?还是轻轨?”李绮只望着她笑:“假如我要用走的回去呢?雨不是很大,况且又不远。”子凡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有病,放着好好的车不坐,却要被雨淋。”李绮将双手插进裤兜里,微微皱眉说:“若是很大的雨,我才不会让你走回去呢。”子凡嗔道:“你果真有这样好的么?”话虽这么讲,最后他们还是走着回去了。
        偶尔在雨中走一遭其实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而且是用这样不一般的心境,跟这样不一般的人。长春的天黑的出奇的早。走着走着,路灯亮了,行人少了,他们疑心自己走错了路,总到不了尽头。秋天的雨确实别有一番情调,打在你身上的,不知是落叶还是雨滴,总之,有同一样的声音:嗒,嗒,像时钟。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上走着。李绮欣赏着子凡的侧脸,那是一张绝顶标致的脸,是属于他的脸,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就在这一刹那,李绮突然握住了子凡的手,这是命运赐给他的手,他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停住了,不顾子凡的挣脱,只一伸手,就将子凡揽在了怀里。子凡显然是吓坏了,这一幕她在梦里见到过,不过她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她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而这,又是情侣们见证爱情所应做的第一步。她不敢确定自己对李绮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爱他,谁都可以背叛,唯独不能背叛她自己!她奋力地想推开李绮的臂膀,但是他只是轻轻地将手指遮在她脸上,便迫使她闭上了眼睛。于是他吻了她,吻得那么理所当然。
        子凡仿佛一下子摆脱了她的那种孱弱,全身的力气突然地爆发了,象一座火山,她挣脱了李绮的胳膊,然后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记漂亮的耳光。她的唇颤抖着,面色白的吓人,末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那片黑暗里。李绮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没有追上去,只是解开了衬衫上靠脖子的那粒钮扣,热,莫名其妙的热。他没有喝酒,却已经成了醉汉。头发被雨淋湿了,凌乱地堆在额前,远处的路灯,一会儿绿,一会儿白,像阴怖的眼睛――有血有肉的怪物。全世界都在嘲笑他,然而他又犯了什么错?连上帝都不知道。
        毕竟是爱着子凡的,她越是这样的蛮横,越是深深地吸引着他,倘若刚才真的就这么吻了,日后回想起来,反倒会索然无味呢。李绮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结婚,否则怎么也不能遇上张子凡这样的迷人的女人,他要定了她,他爱定了她。可是,真的这样若无其事地再去找她,他的尊严该往哪里放呢?李绮终于决定,要冷落她一段时间,也许她会主动来找他也不一定。
       从那个雨夜之后,张宅里的电话再也没有响过,于是在那所宅子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二爷三爷老太爷,都来向子凡询问事情的原委。四姨则显得尤为热心,毕竟她是当初牵线的红娘,更何况是给自家人牵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来关这份心。好在那雨一下便没有了要停的意思,给了子凡一个不错的籍口:“你看,外面下着雨哩,怎么出得去呀。”张家的长辈们不甘心,“这点毛毛小雨就阻挡得了的么?”大家都切齿恨李绮的薄情,子凡闲在家里多一天,自然就变老一天。可是谁都不肯挂这个电话上李家去,那可是最丢面子的事,权且信了子凡的话吧,外面下着雨哩,难道不是么?
        可是这一闲,竟把子凡闲得没有了主张。张老太爷自是每天必来盘问一番,是否与李绮闹了矛盾,是否应再找一门亲事。仿佛寻一门亲事只同去商店寻一袋盐那样简单。然而谁也不能苛责老太爷的不是,家里有这么大的姑娘嫁不出去,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而现在终于有了一点曙光,若不加以追求便是罪上加罪,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家中出现一个老处女――倒不是愁那一点开销,这祖宗的颜面,谁也丢不起呀,没有了祖先的阴庇,死后定要径直入地狱去的。子凡却又是另一番心事。先前极力地想回避李绮,这一回避,回避的好!等李绮真的不出现却又百般地念着他。他是那样一个“不正经”的人,然而就算不正经又怎样?他爱她,他会娶她!的确,这些天来与李绮的相处,她已经完完全全的中了他的毒,他的一笑一皱眉都是那么美好,子凡这才顿悟:他就是一个江洋大盗,于不知不觉中已经窃走了她的心,没有心的人,哪里活得下去?子凡这样想着,一边又担心这雨要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停了,要是那时候李绮还没有半点消息,要是……她越想越怕,彻底地没有了主张。
       雨天大概断断续续了四五天的样子,那个早上李先生的一个电话,拨开了张宅上下所有人心头的疑云,越妈将电话的内容统统传遍了,然才跑来告诉子凡,李先生说,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她。子凡先是一喜,跟着便是无限的惆怅,他可以这么多天沓无音讯却一个电话就叫她倍感欣喜,这仿佛只是一个诡计,了凡不觉认识到了自己的那份贱,这一仗,等于又是她败了,败就败了吧,有些事情,是没有必要放在心上的,放不起。
       在那并不陌生的路,子凡远远看见李绮,他就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那家“日本料理”。他这次来,便活生生的投了他的罗网,便失去了那份矜持。她自己都糊涂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以后再没有了理想与憧憬的权利,哪怕她明明知道,这是在背叛自己――而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李绮瞧见了子凡,他忍不住向她冲去,两个人的距离近了,更近了,然后没有了。李绮紧紧抱住了子凡,子凡仿佛被他按进了他的胸膛,她跌了进去,一片黑,却很温暖。现在,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他确信已经俘获了她。但这次,他没有吻她。只寥寥几字:“我想死你了。”往往最寥寥的一句话,是最发自内心的话。而享用这句话的人,绝没有理由不被打动。
        那晚的一记耳光,果然换来了奇异的效果。李绮与子凡和好之后,感情似乎一下子上了一层台阶。李绮更加舍得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子凡身上,子凡也不再对李绮闪闪烁烁,名正言顺的一对情侣。而这所有,属张老太爷最喜笑颜开,眼看孙女情场得意,婚事在即,巴不得立刻将李绮叫上门来给他灌下定婚酒。要知道,老太爷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太久了,现在他已是行将就木,万一哪天一蹬腿,翘了辫子,岂不是遗憾终身?三爷三奶奶自是筹备着最丰盛的嫁妆,这年头,都是往家里扒钱还来不及,因能将钱财送得出去而欢喜的,怕是只剩下了这两口子。赵妈做不得别的,只有专心去剪她的红双喜,沉寂了多年的张宅,竟然容光焕发起来,就连看门的狗,也长了不少威风。
        这个时代,不愧是信息的时代。子凡交男朋友的风,很快地刮到了教堂。王四姐对子凡的“壮举”大加赞赏:“对嘛,女人好比一只脚,只有穿到男人这只鞋里面方能走道,而这鞋呢,大了不行,小了更是穿不了,李绮怎样,一穿不就明明白白?”于倩倩咂着嘴回味着王四姐这句富有哲理的话。而子凡则默默起身,拿起笤把去扫地,一下,两下,将污秽的东西扫进畚箕,然后打成一包扔掉。
        林静仍旧是笑吟吟地挨着子凡坐下,向她道喜:“子凡妹妹真是守口如瓶,这样的好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她略微顿了一下,拉着子凡的手:“我该送你们什么礼物好呢?”子凡愣在那里,平日里虽然情绪很易波动,当现在心中的滋味过于复杂时,反倒显得异常平静,一言不发了。她不敢抬头看林静的眼睛,一个背叛了灵魂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看她所想往的眼睛?是所有人的观念在束缚着她,老太爷不会原谅她,耶酥基督不会原谅她,全世界都不会原谅她。她想对林静说,其实,其实……
其实有些话还是不说了好。有林静笑吟吟地陪在旁边,还有什么奢侈的要求呢。子凡已经好久不听林静讲吉林市,讲她小时的故事了。今天她要再听一回。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了。
        李绮依然喜欢陪子凡闲逛,只是现在他们更多地去南湖公园――最经济的去处,这表明李绮已经彻底地将子凡当作了自家的女人,知道了怎么过日子。长春的地理位置,虽不及哈尔滨那样北,却总是领先一步过起了冬。才刚十月,便飘飘然下起雪来。在刚刚覆在地上还未有人踏过的雪上行走,最具情调。李绮牵着子凡的手往空旷的天地里一站:“子凡,你可以嫁给我的么?”子凡淡淡地一笑:“我有什么好的,不过一个顶老顶无用的女人。”她觉得不够恶劣,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文化,而且又喜欢抽烟,不是么?”李绮将五根手指头轻轻按在她额上,再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他抿嘴一笑,道:“我就是你的烟缸。”子凡脸一红,没有再说话,他们于是默默地踩着那雪,“咯吱――”“咯吱――”身后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子。
        冬天的确是谈婚论嫁的好季节,因为等大伙儿七嘴八舌,公说婆说,差不多有了共识时,大概已经到了春天,便可以举办一场惬意的婚礼。张老太爷自是对女婿十分满意。像这样有型又有才的男人如今上哪里找去,除非电视里边抠一个出来,他老人家坚持应该在年前完婚,这样便可造成双喜临门的好形势,好好的风光一下。而李家的人则认为原则上以孩子们的意愿为主,建议来年春天再结婚不迟,至少婚庆的影带上风景要漂亮些。
        不管怎么说,婚礼一直到过了年都没能进行。张老太爷也无所谓了,“煮熟了的鸭子,飞不掉的。”他这样对邻人们说,“结婚不过是个买买家具,发发喜糖的仪式而已。”
不知又飘了多少雪,吹了多少风,一晃二月十四号就快到了,这可是李绮与子凡的第一个情人节,无论如何得隆重地庆祝一下。子凡倒是很有兴致地提出要上吉林市走走,顺便在林静家作一回客。李绮当然没有意见,可不,现在一切都要听她这个未来的主妇的。
       从年三十回家之后,林静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子凡,这回听说她和李绮专程来作客,顿时倍感荣幸,少不了要以最高待遇款待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李绮开玩笑的说:“我们这儿还缺一个伴娘呢。”林静笑而不答。在这里,她是主人,同时又是他们的导游。林静领着子凡和李绮从东市场走到河南街,又兜回东市场,北国的城市无非大同小异,只是相比长春而言,吉林显然要秀丽一些,属于绝顶秀雅的一类。只可惜冬日里的松花湖不比夏日,光彩尽被冰雪遮住了,因而不值得一去。三人于是逛一阵子,谈一阵子再笑一阵子,这样清淡的情人节,确别有一番风味。李绮没有买玫瑰,因为玫瑰已无法表达他对子凡的爱,他只是一直牢牢地捏着子凡的手,直到掌心出了汗,便换一只――他实在太爱子凡了,而事实上,只要稍再等等,子凡就是他的女人,真好。
        第二天上午,三人说好去逛中百大厦,吉林市最有品位的商场。林静边与他们二人信步边询问着结婚的筹备事宜,在哪里订餐,请了多少人,什么时候办。李绮一一作了答,他的脸上堆着笑,对他来说,这场恋情并不曲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自然是幸福的不行。子凡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加入进去,她没那个心情。林静笑着问子凡:“对哦,我到底该送你们什么礼物呀?”子凡道:“暂时没考虑好,只是我现在肚子饿,先送我一个面包吧。”林静说:“这个好办,一楼就有,我下去给你买来。”李绮也跟了下去,他知道哪种口味子凡会喜欢。留下子凡一个人在二楼等他们。
        子凡于是随便地看柜台里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么多精致的小东西。正看着,只听东边一片哗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碎了。“不知道是谁这么粗心呢。”子凡自言自语,然而跟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呼:“着火啦!”这边起初没有人肯相信,但究竟是着火了,焦味很快地伴着浓烟漫延开来。再一看,已经是红光一片。“还站着干什么,快走啊!”有人嘲子凡这边吼,大家这才反映过来,跌跌爬爬地往外奔,哪里还顾得着柜里的东西。乘着火还没有烧过来,逃命要紧。有人哭着喊着要回去将抽屉里的钱拿出来,硬被混乱的人群挤了回来。大家一起涌向安全出口,可是这里早没了安全,一下子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想要排队却已经来不及,只好再集体狂喊着撤回去寻别的出路。身后的火苗“毕毕波波”的乱炸,铝合金的货架经不起烧,熔成了红的水,坍了一片又一片。这一群人从东奔到西,又从西奔到东,开始还有尖叫声,到了后来嗓子喊哑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来声。有几个冷静的人发现了那红色的消防栓,急忙过去拧开却没有水;打火警电话一直都是通话中。有绝望的人早已从窗户跳了出去,不知死活。整个商场乱作一片,滚滚的浓烟熏得每个人泪眼模糊,火势是越来越大,人们可以立住脚的空间越来越小。子凡一摸脊背,湿透掉了,不知是火烤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一身汗。奇怪的是,她现在全然忘掉了自己的安危,不知李绮和林静现在在哪里?一楼有没有着火?――要是李绮在,此刻一定在讲着笑话哄着她,然后紧紧抱着她冲出那片火海。子凡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会这样子依赖李绮。林静呢?应该已经能逃出这座楼了吧?而自己会死的吗?子凡抱着头跟大家鼠蹿着,开始还是所有人一起跑,逐渐成了几队人,现在只有几个人在子凡身边,氧气显然不够了,人们喘着气,刚才的一顿奔袭,把所有人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火焰更加嚣张了,没歇多大会儿,新的一轮奔袭又已开始,谁都知道,此刻停不得,只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就在身后一面墙倒了一下去,把多少的情愁爱恨压在了下面。子凡是头一回亲眼看见死了人,完全吓坏了,她发了疯似的往前飞跑。突然,“砰”的一下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没来及说声对不起又要接着跑,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了,再一看,竟然是李绮!这一刹那,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一头倒在他怀里:“我……他们……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绮抚摸着他的头发:“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活着,等出去之后,我们吃面包,好不好?”子凡用力地点头:“嗯!”李绮于是将他的大衣脱下,顶在他们头上,顺着墙角没有火的地方迅速往楼梯方向走。不断地又有哭叫声传来,撕心裂肺的喊救命。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俩跑一段路,做几个深呼吸。头上的大衣将乱蹿的火苗挡在了外面,奔一段路,再奔一段路,快要到出口了。子凡突然腿一软瘫全在地上……
        子凡只道自己死了,醒来才知仍然能呼吸。她正躺在担架上,李绮就坐在身旁,脸上有大大小小许块伤痕。他告诉她,她昏倒后几秒钟,他也不行了,是两个消防队员将他们拖了出去,本来还以为是找着两具尸体,谁知都是活的。子凡望着李绮,两个人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竟变成了哭声,然后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周围的人们还在忙乱着,他们回头看那只楼,一股股黑烟顺着窗子钻出来。那楼就像一张破脸,上面满是伤痕。鼻子里还冒着烟,能烧的,差不多都烧了。
子凡忽然想起了林静:“你们不是一起去买面包的么?”李绮拍着腿惊声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我们正买面包,就听见楼上有人冲下来说上面着火了,于是我们慌忙挤上去找你,见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便分头去寻,现在她不知怎样了啊?”子凡一下子惊呆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打林静手机,只有“嘟――嘟――”的声音。
        林静的手机,再也没有人接过。
        经历了这一场浩劫之后,子凡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总是喃喃自语,为什么偏偏是林静呢?李绮努力安慰子凡,却无济于事。张老太爷更是焦急万分,想尽了法子让孙女开心。这样的天灾人祸谁又能料得着啊?
        晚上,子凡独自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林静笑吟吟的神态,不禁长吁短叹了一番,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实是太多了,多得不可理喻。也许这些,真的都是命里注定的吧,这是背叛自己所应受的惩罚,第一次真的爱上一个人,愿意陪她一生的时候,却于的爱的混沌中迷失了方向。可圣经里明明写着:“她找不着生命平坦的道,她的路一变迂不定,自己还不知道。”
       子凡只是对李绮说,最近晚上总是失眠。李绮当然不敢子凡再有什么差池。每天去医院买一粒安眠药,好让子凡睡得安稳些。
        李绮捏着子凡的手,走在街上,他问:“子凡,你爱我么?”这句话以前也问过,可是仍旧不放心,忍不住又问一遍。子凡只是笑,那笑声,是一串凄冷而华美的符。
        平淡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人们都淡忘了那一场火灾,可有谁知道:这一场火烧死了五十四个人,却烧死了五十五颗心。
        吃晚饭的时候,张家大宅的朱漆门却紧闭着,顺着堂屋的檀木扶梯上去,第二个房间,便是张家小姐的闺阁。淡蓝色雕花的旧窗上,蛛子正在张罗着它的晚餐,子凡半侧着身子,躺在她的老得发了黄的藤椅上。不过这次,藤椅再也发不出那可爱的“吱――”“吱――”声,子凡将攒了一个月的安眠药一块吞了下去,这次有她睡的了。
        长春的街头便多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右臂圈着空气,像是搂着他的情人,在朝阳路至西安路上来回地走着,路过的人们都会驻足下来看一看他,看他深情的望着远方,右手这样圈着,从来没有放下来过。路上的雪原是白色,走的人多,竟成了黑的,经阳光一照,化作了泥水,污浊不堪。李绮就这么不厌其烦地在这片污水上走着,想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搂他永远搂不着了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出演了一场旷世绝恋。
        汽车驶过,溅起一片泥浆水,泥浆落定,沉淀了多少故事――在这种浮浮沉沉的年华里,有多少个故事已经结束,又有多少个故事才刚开始,哪个也说不清楚,然而我们清楚地知道:
        时间这样的坟墓,埋葬一个人,只需要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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