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能和动物一起生活,它们是这样悠然自足,我站立着观察他们很久很久”,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如是说。
环顾周遭,这大抵只能是缪斯们的田园牧歌。在钢铁丛林中,人类自身早已似笼中之物,真正的禁锢是挥之不去的利益、欲望和观念的小牢笼,它们将人们赶进诸多不同的小世界。
正是这些价值分立的小牢笼和小世界,使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相互纠缠扭结,人们不再能找到所谓唯一的真相,而只能在各执己见的情况下相互博弈,寻求一些权宜的平衡点。而归真堂“活熊取胆”事件所折射的就是这类纷争。
其实,这种医学、伦理和商业之间不可通约的争论根本不可能得出共识,对此问题的所谓利弊权衡,实质上只能是原则性的,其结果极可能会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医学何为
从医学上来看,即使熊胆粉药效披上了弘扬中医这个价值的外衣,并不能加强它的说服力。所谓中西医之争已是百余年前的往事,到如今仍然以此视角看待其实是莫大的误读,而更恰当的解读应该是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分。
很多人在情感上可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中医在现代社会所扮演的实质上是一种替代医学的角色。说得绝对一点,现代医药治疗体系里面可以没有传统中医,但不可能没有现代医学。
这不是诉诸感情和情绪可以改变的现实,也不是倾国家之力可以扭转的潮流。就说这胆汁引流制成的熊胆粉及其各种制剂,无一不是现代技术和工艺的产物,归真堂网站上搜集的相关研究所用的也是现代医学研究方法,熊胆粉与阿司匹林的差异实际上只是混合物与纯净物的分别,只是其研究的深度和水准远远不及后者。
至于人工熊胆粉就更是现代医学的产物了,但要证明其药效与天然熊胆粉等效,似乎还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值得指出的是,天然熊胆粉的支持者完全可以假定反对者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是所谓西方消灭中华文明整体阴谋的一部分;人工熊胆粉的合成者也可以抱怨利益因素的影响和国家的不重视,但千万不要妄言“反对我就是反对国家”,不支持我就如何如何。
现代医学需要证据,而人是虔诚的实用主义者,只有通过研究确证熊胆粉乃至其他动物制品真正存在各种神奇的疗效——譬如能够根治阴谋论妄想症,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们对动物制品的认识,使人们对这类药品的采集方式像对待动物实验那样达成某种折衷。
道德考量
从伦理上来看,站在道德先生或女士的高度诉诸煽情的眼泪,只能增加些许虚假的道德满足感,真正有价值的应该是基于实践智慧的价值披露和审慎行动。
几年前,笔者在英国牛津大学访问,多次目睹动物保护主义者示威和募捐,他们有点像乌合之众,举着各种实验动物遭受虐待的照片,高喊着“Say No to Oxford Lab!”(对牛津实验室说不!),警察们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跟随其后。有了解情况的中国学生告诉我,在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生理、生物、医学等涉及动物实验的系和实验室不得不采取各种措施防范动物保护主义者的潜入或破坏。
其实,不论倡导什么样的伦理或者道德,都不应该将其绝对化,而应该寻求价值与行动的结合点。
至少有两个策略是可以考量的。一是通过由小众到大众的舆论披露和价值讨论引导各种形式的联合抵制(boycott)。而联合抵制的规模和强度显然需要明智的行动:何时润物细无声、何时引而不发、何时墙倒众人推?
二是使价值诉求内置的建设性的改良实践。例如可以设立某种动物痛苦程度量表,致力于审时度势,促使各种动物利用活动减轻动物痛苦程度。
基督教有个名为“耶和华见证人”的小教派教义反对一切输血治疗,还在各大医院派设了伦理代表,这让医院很头疼。近年来,由于输血不当导致艾滋病等问题之后,医院对此有所松动,利用这一机会,这个教派向各大医院捐赠了一种二战期间发明的、可以在手术中回收个人失血的机器,使其价值诉求通过这种建设性的改良行动得以体现。
简言之,动物保护主义者应该克服道德的焦虑,人类之文明与野蛮的交织久矣,杀人的武器尚且作为必要的恶大行其道,想使动物福利之战毕其功于一役,无异于痴人说梦。
人熊出路
从商业和产业层面来讲,法律和产业政策是直接的硬约束,而伦理道德只能是间接的软约束。
商业讲的是利益,法律基于权力,必然是为既得利益及其最大化服务的,就算动物保护立法再完善,只要有利益在,就会有人趋之若鹜。
中国的产业政策是以国家经济社会发展为目标,意图固然很好,但由于行政化、政绩化、面子化和民粹化的影响,容易受各种贪大求全、冠冕堂皇的观念影响,难免效率不高。
然而,在市场化和全球化的格局下,商业利益和产业发展不可能置身于投资人和用户的普遍价值认同和伦理诉求之外。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间接的软约束的伦理道德应该寻找一些实用的策略。有人说,动物保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买来养,但从老虎的人工饲养等实践来看是很难可持续的。
中国古老的智慧告诉我们,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在野生生态环境不再的情况下,动物保护主义者要用他们的智慧,在钢铁丛林的城市中为老虎和黑熊们找到新的安身立命之处,让它们与我们一起开启新的进化,将动物放回早已不存在的野生环境可能是一种善良的愚蠢。
熊胆其实不是熊胆,是熊与人建构的小牢笼或小世界。要走出这些小牢笼和小世界,就要努力寻找某种创造性的价值契合之道,而契合点的形成又取决于不同建构者的努力。在达成这种动态契合的过程中,各种力量都有伸展、结盟和寻求可持续发展的机会。
归真堂及其支持者可能的努力空间是,一方面加强对熊胆之类的动物制品疗效的研究并开发出新的产品,另一方面寻找对熊的伤害更小的生产工艺。作为动物保护主义者,则不应仅仅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满足于标榜善良的意图,用某种绝对的观念框定行动;而应发展出一种新的社会企业家和自然企业家的精神,以求既能实现善良的意图,又使其在利益的洪流和价值的碰撞中实现创造性的转换。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要让开花的树开花。人与熊的来路不是回到过往,而仰赖于思想的力量与实践的明智所开启的行动。现实多纷扰,造化无止境,物欲横流时代寂寞的诗人们依然可以期许:
熊不再只是熊胆的载体,而是未来的孩子们可以牵手走过巴黎香榭里舍大道的玩伴。■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科学新闻》 (科学新闻2012年第3期 封面)